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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眼尘烟(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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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要等晚上在非隐园看昆曲演出,所以一直没有出园,看紫藤看厌了,就起来四处走走。走过叠嶂,石影沉沉;走过水榭,水光幽幽;又走过巨柏,纹理森森。记忆博物馆里有些冷清,玻璃柜里的展品静默着,也没有什么特别可看的。又买了两瓶水,各吃了一只红豆雪糕。雪糕甜腻腻的化在嘴里,吃完了再喝一口水,只觉温吞吞的不是什么滋味。最后又回到紫藤架下,游人渐渐散了,太阳西斜了下去,把花影拉得细长。那些紫藤花晒了一整日,瓣缘微微蜷着,失了水分,看上去干干的,风吹过,发出翻书页时的沙沙声。

两个人就这样坐着,都有些春困,眯了一会儿眼睛。还这样年轻,也只好这样枯坐着,都不是很会玩的人。石凳很硬,坐久了屁股疼,要挪一挪,换一个姿势,再换一个。章小北无端想起一句“千里倦游客,老眼厌尘烟”,觉得他们也这样老了似的,坐在花下,白着头,蔫蔫的,又有些恋恋的。这恋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眷恋,就仅仅是一种还活着的感觉吧,一种淡淡的倦,一种无所依傍的懒,心里软塌塌的,就像自己是一块老木头,老得沁出了油脂,那种温吞的、半凝固的油渍,在心尖上慢慢洇开一片朦胧的印子,气味也是含糊的,旧旧的。这恋恋琢磨久了,觉得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自己还活着,这副身躯还能知觉着冷暖;也确认此刻的光与风,与十年前、二十年前的那些光与风,没什么不同,世界一直都没有怎么变;更确认身旁还有这么一个人,在陪着自己,两个人就这样一起无所事事,将这段春日的光阴,一同虚掷过去,谁也不觉得可惜。

他还在队伍里,还没有掉队。可心底总萦绕着那种恐惧——他终究会掉队的。即使一直能这样坚强下去,他还是会掉队的。他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并不总愿意带着他一起,他也做不到和别人完全一致。他什么都需要靠自己。

又想起文徵明,那株文藤。文徵明老了,种下那株植物,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一种怕掉队的心理。他当然不是拿自己和文徵明比,只是觉得大部分人只有到老了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感觉。而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预支了暮年的心境。

李植,或者文藤,就像远处的一盏灯,朦朦胧胧的,照不暖什么,却像不会熄灭,也不会丢开他一样。

“吴门四家里,我最喜欢的还是文徵明和他老师沈周。”章小北凭空就对李植讲起来。

“吴门四家,不懂欸。”李植静静看着他。

“是苏州籍的四位画家,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

“我喜欢唐伯虎。”

“小时候谁不喜欢唐伯虎呢,多半是受到周星驰的影响吧。”章小北的嘴角动了动,“但从世俗方面,我后来还是更喜欢多福多寿。画品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人品方面,沈、文二公都是没有什么瑕疵的。那个年代,沈周八十,母亲尚且在世,文徵明同样也是高寿,且六代同堂。这就是所谓的仁者寿了。”

“哦。”李植点点头,过了一会儿,轻声说,“你想你爸了?”

“倒没有,就是觉得多福多寿挺好。”

“那当然好啊。”

“是的,真的不要受什么苦。”

苦。他总是不经意就会触到自己暗处的淤青。他是苦的。但这苦是天赐的,说不上是谁的错,也无从责怪。他很早就知道终老孤独是他们族群唯一的归宿,所以也就不指望自己能有什么福寿了,今天提到,也不过是正好借着文徵明例行感慨一下。完全是说给自己听的,钝感的李植当然不会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也没指望李植能听明白。

他的暗疾。痛吗?当然是痛的。但那痛经过年月的沉淀,早已不再锐利,而是变成一种钝钝的、熟悉的重量,压在心口,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已经熟悉了这重量的形状,学会了与之共存。

有时他会想,如果真有所谓的来生,他还会选择爱男生吗?答案清晰得近乎残忍——当然会的。一定还会是这样的。即便此生已备尝孤寂与冷眼,即便知道前路只是荒原,他依然会选择去爱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人。是的,他还想要背负着这沉重的、与生俱来的不同。

那苦是真的。那痛是真的。那寂寞也是真的。可心头曾被另一份体温骤然熨烫、骤然点亮的刹那,也同样是真的。他有过许多这样的刹那。他没有过和女孩交往的经历,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只认准了这一种心跳的形制,这一种命运的温度。

这就是他的接受了。不是妥协,是看尽了所有荒凉,掂量了所有代价之后,内心依然浮现的确认——确认那是他唯一渴望行走,也注定要行走的道路。

可李植却忽然不着边际说到了他的父亲……

好吧,既然提到了章云帆,这个总是带着夏日腐败气味的名字。他的父亲。章小北实在看不透他。也算是经历过爱情的人了,后来的生活也那样不如意,把日子过成了一地黏腻的、甩不脱的污渍。

X城的夏天,总是热得人心里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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