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童鲍老(第1页)
宋人《唐诗纪事》里写:“李峤善文,作《少室记》,富赡华美,人谓片笺片玉。”
片笺片玉,是说那些诗文写得太好,让一纸素笺成了一块美玉。
此刻章小北面前的这朵皮屑,纹理绮丽,让他立刻把小小纸片的意象升华,觉得也像块精致美玉了。
没错,被时光精心磨过的一块玉,静静躺在淡灰的棉布上,不张扬,却在月光下,微露惊世的容颜。
沧海月明珠有泪,这样猝然相逢的美,几乎要惊他一个趔趄。
这淫冶的妖童,人才已经生得那么好,还披着这样华美的鳞片,是连细处都经得起端详的完满。总体与局部都无懈可击,也只能让人慨叹。章小北扭头看一眼自己威武灿烂的金甲,觉得眼前这片莹润,也把它给比下去了。
他倒喜欢自己能有这样的失败。
曹郝景是个很好胜的人,骨子里藏着一点阴翳,有着惨惨的不甘人后的执拗,章小北能看得出来。
两人入职的时间只隔半年,专业又一样,以后很可能会成为劲敌。还好不在一个部门,暂时还没有正面交锋。
但他早已准备好了俯首称臣,做曹郝景的手下败将。臣服于美人,章小北从小就这样没出息。
起初,章小北觉得他们的关系好纯啊,云心水心,都干干净净的。不过见了几面,就一起打羽毛球。在更衣室背对背换衣服,曹郝景换得快,总要凑到他的柜子前探头:“藏什么呢?换衣服还要背对着我。”又回头,眼波在他身上不经意地一掠。
章小北不过是怯于在在意的人面前赤诚相见。未设防的形骸,总怕会受到什么伤害。但曹郝景这样坦荡的接近,又让他觉得很好。那是一种说不分明的磊落,像初雪覆上石头,只是无邪的亲密。
去年春天,曹郝景约他一起考证,打赌看谁先考过。一个很冷僻的注册证,那年公司只有他们两个人报考。后来他们不知怎么就疏远了。到了金秋考试日,在同一个考区,也还是各自去考试。冬天出成绩,章小北四科一把过了,刚高兴了一会儿,忽然瞥见查询记录里已经有人查过他的分数。
他便想起更衣室柜门前那个探入的脑袋。当真只是无心的玩笑,还是别的什么?不过是几件衣服而已。但那种呼之欲出的窥私欲,让他莫名有些兴奋。
于是顺手也输入曹郝景的身份证号。
员工的个人信息在内部群组里已经不是秘密。
一门未过……
噗嗤一声笑出来。
但是后来,谁也没有主动提起查分的事。本来就已经不怎么说话了。所以那春天的赌注,也就这样成了无谓的往事。
“其实也没什么的,你已经这么美了,就算永远考不过,我也总是臣服于你的。”章小北有时回想起这件事,也还会这样自作多情地想。
此刻,他盯着曹郝景的皮屑,静静赏着。
比下去了,他神赐的金甲。终于又享受到被曹郝景征服的感觉,以前只是在打羽毛球的时候。
这朵玉片,有雪花的形状,但当然比雪花多出了一份人世的温暖。六角的骨架隐隐浮现,中间微微隆起,在月光下泛出瓷般的光泽。细脉从中心漾开,像千年古木的年轮,又像春风吹过翡湖,推出一圈圈涟漪。
月光转过角度,它便换了一个神情。某一刻,像蜻蜓翅上的脉络,透明里带着虹彩;换个方向,又像绢布上绣的菊纹;那轻薄得若隐若现的边缘,又像晨雾,马上就要消散在晓光里了。
章小北看得静了。他觉得这朵皮屑,是曹郝景亲手画下的微型浮世绘,藏着他生命的印记。
这样的妖童,当真属于这凡尘俗世么?
但他有次在黄昏的车站,见到曹郝景在和一个农妇样子的黝黑女人说话,脸上带着不耐烦。女人递来一个破旧的布袋,他推拒着,只催她快点上车。
一定是他的母亲。
但章小北也不觉得有什么。他自己对待母亲也这样。也说不上是疏离,反正就是很笨拙的一种情绪。
章小北轻含住那朵莹白,转向下一朵。细看纹理,却是深山古寺檐角风铃的镂空纹样,其间缀着几笔淡影,大约是飞鸟掠过的痕迹。
忙不迭地凑近另一朵,匆匆一瞥,是千条银丝织成的蛛网,每一根都缀着露,泛出朦朦的微光。
所以这些玉片,每一朵都独一无二?
又爬向另一朵。这朵像冬日清晨醒来,看见窗棂上结出了冰花,然后用手轻轻擦去一小片,从那个模糊的小口望出去,蓦然发现窗外的千山飞雪。
章小北忽然想起曹郝景笔下的那些设计,构图总是如出一辙,透着几分刻意,能看到曹郝景坐在电脑前蹙眉吃力的样子。
他不由莞尔:阿景,你可知道自己的鳞片上,藏着这些丰富的创意?这就是“本自具足,不假外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