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提和路径(第3页)
上文所论杜维运的《与西方史家论中国史学》一书,其主要内容是讨论中国史学的成就和特点,但其阅读对象主要是西方读者,故在讨论中间或也涉及中西史学比较问题。如他在谈到历史资料同历史观念的关系时指出:
中国的史学著述,事文之外,有史义;史实之间,有默契与和谐,既援西人论史的准则,亦不得不谓之为历史。西人治史,先广蒐史料,再加以解释,史料所蒐者无穷(亦有略蒐史料即加解释者),而所采用者无几,史料之于史家,居于附庸地位,受史家的气指颐使。所以近代西方史家高倡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之说,历史是透过史家的当代思想而反映出来的,真实性不大,于是有人提出史家应重视基本史实(basicfacts)的主张,以挽救历史的厄运。如一七八九年在法国发生大革命,即基本史实,大革命发生的时间是一七八九年,地点是在法国,史家不能使其错误。外此者则多是史家的解释,未必是历史真相。中国史家治史则不然,史家不轻易出面,别识心裁立于事文之外,史料有去取,而非局于某一观点,亦不若西方史家的大量割舍,所以保存的真历史较多,最低限度历史的基本事实,蕴藏丰富,此点真非西方史家所能了然。班马之书,如日月丽天,后人虽有新作,而不减其光辉。剑桥近代史(CambridgeModernHistory)素享盛誉,且以详瞻称,自近年新剑桥近代史(NewCambridgeModernHistory)出,已近半为土苴矣。论中西史学者,于此等处看,似乎可分出其优劣了。[29]
这一段评论,强调了中国古代史家十分重视历史资料,而在运用历史资料叙述历史真相的同时,并非没有自己的历史观念、历史思想,即作者所说的“史义”。作者举出马、班为例,是有说服力的。我们只要读一读《太史公自序》,以及“十表”、“八书”和诸类传的序,并真正读懂它们,恐怕就不会轻言中国史家没有历史解释、历史思想了。
又如作者在谈到“天道色彩”和“理性主义”时写道:
西方史学中天道色彩极浓厚,欧洲历史之父希罗多德,其解释历史变化,皆归之于天道;希腊罗马的史家,都仅知道一个命运(fate)哲学;基督教早期领袖奥古斯丁(St。Augustine,354—430)在上帝之城(TheCityofGod)一书中,谓历史决定性的事件,是基督的生命,人类全部发展须由宗教思想来决定。以后中世纪宗教史家受其影响,虔诚的相信人类历史操纵于上帝不可思议的手中;下逮近代,重语文考证的兰克,心目中仍有一上帝存在,汤恩比解释历史到不能解释时,便托出上帝来以作缓冲。西方科学史学的狂潮,不能澄清西方史学中的天道。即西方史家所谈的历史定律,似乎也是天道的另一面目。
中国史学则不然,古代中国史家,言人事兼言天道,后来渐渐发展,史家天道观念日趋淡薄,专以记人事为职责,理性主义于是在中国史学中特别发达,西方史学中诡奇之说,惊人之论,如因果律,如进化论,如文化没落论,在中国史学中,皆不见影踪。[30]
笔者对西方史学不甚了然,但作者在这里对中国史学的估量,大抵是符合实际的。
上述两个例子表明,中国史家要真正同外国史家“对话”,讨论中外史学问题,是难以避开关于史学的比较研究的。这里,我们尤其要提到杜维运的另一本著作《中西古代史学比较》。作者在序文中自谓:其治学,“好作比较,尤嗜史学,很多年来,就有比较中西古代史学的奇想”。这表明,作者在关于中西史学比较研究方面,早有自觉意识。作者稍带**地写道:
中国与西方,在上古时代,是两个相距遥远、渺不相涉的世界。不同的民族,殊异的环境,差不多在同时各创出灿烂的文化,像是中国先秦的圣哲,与希腊哲学家在作智慧竞赛,几疑两汉帝国与罗马帝国互相对峙。如果没有几分浪漫的情怀,是很难相信其真实的。随着文化的灿烂,中西史学竞出其间。人类历史上极为珍贵的史学,不约而同的出现于世界的两端,各显神采,互有成就,其精辟处,令人心折,其歧异处,耐人深思。将两者互作比较,无异学术的探险,也有诗意的享受。[31]
作者的这一段“自白”表明:作中西史学比较,不仅要有自觉的意识,还要有“浪漫的情怀”、“学术的探险”精神,从而也可能获得“诗意的享受”。概而言之,中西史学比较研究,是一项艰难而又令人兴奋不已的事业。
作者所说的“中西古代史学”,“中国系指先秦、两汉的史学,西方系指希腊、罗马的史学”。作者研究的范围是“从史学的起源、史学原理的创获以及史学著述的成绩等方面作比较”[32]。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此书第一章“概论”中,提出了一些相关的理念和方法问题。第一,“世界两大系统的中西史学,是中西不同文化下的产品,相去绝远,各自独立发展两千年,不通声息。以中国方面而言,19世纪中叶以前,中国史学自辟蹊径,不受西方史学任何激**。中国史学也未曾输入西土”。这个判断,大致是可以成立的。就前文所引伏尔泰言论来看,西方学者在19世纪中叶以前,或多或少已经了解了一些中国史学的情况并因此而受到“激**”。第二,关于中西史学比较是否有必要的问题,西方学者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不赞成进行比较者认为,“中国史学走错了路,西方无法从中国史学得到好处”;赞成比较者认为,中西史学比较是必要的,其重要性在于这是“世界史研究的起点”。从所谓“中国史学走错了路”的说法,可见西方学者中存在着对中国史学的极其狭隘的偏见。第三,作者十分强调比较研究方法的重要性,指出:
在作者看来,这种比较,不论其存在怎样的“绝相殊异”处,还是具有怎样的“遥相吻合”处,对于创造出“世界性新史学”都是有意义的。这是作者的理想的看法,中西史家确实应当多一点这样的理想,而少一点狭隘的偏见。第四,中西史学比较,应首先从中西古代史学比较做起,作者写道:“中西古代史学的比较,在中西史学的比较研究上,尤其扮演最重要的角色。研究史学的起源以及史学原理的创获等史学史上的大问题,非自中西古代史学比较起,无法获得令人兴奋的结论。”[34]作者所说的“令人兴奋的结论”,除了发现那“绝相殊异”或“遥相吻合”处以外,或许还包含对于中西史学的追本溯源、考镜源流而又有所得的种种收获。这样,也就可以避免所谓“不知有汉,无论魏晋”[35]的窘境了。
从上述的理念和方法来看,中西史学比较研究,工作是艰难的,而前景是令人兴奋的。中国史学工作者在这方面定会有更大的作为,从而促进中国史学以更大的步伐走向世界。
中外史学比较研究,一是要提高认识,二是要摸索方法。在认识上,这些年来我们都有所提高,也增强了这方面的自觉意识。在方法上,这些年来也有一些探索。这种探索,是否可以概括为这样几种模式:第一种模式是一对一的比较,即一个史家与一个史家的比较,或是一本史书与一本史书的比较。这种比较的长处是,能够把问题展开,做深入的、细致的、全面的比较,给读者以深刻的印象。其不足之处是,或因时代的“错位”,或因社会历史条件的不同,这无疑会给比较带来困难,而对于比较所得的结论,往往也会使作者下笔踌躇。第二种模式是提出问题做比较,如上文说到杜维运在《与西方史家论中国史学》一书中,提出“天道色彩”与“理性主义”、历史资料与历史思想等问题,做中西史学的比较。这种比较的长处是,能够把问题提得极为鲜明,也可以使人产生深刻的印象,但在判断上如不谨慎,则容易陷于片面或武断。这是因为史家所提出来的一些问题,在中外史学发展上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故难以做断然的结论。第三种模式是以时代作为比较的对象。这种比较的长处是,作者有较大的空间进行思考和发挥,既不限于一人一书,也不囿于某个问题,可择其可比者比之,不可比者避之,所做判断亦可留有余地。这种比较模式的难点在于,在相同纪年的范围之内,所比史学的生成历史条件、社会环境可能有所不同,这又会给判断带来困惑。第四种模式是,以时代为框架、以彼方为参照、以己方特点为依归进行比较。这种比较研究的长处是,顺其自然而论说之,使“绝相殊异”处与“遥相吻合”处皆跃然纸上,凸显于读者面前,以促进互相吸收、共同发展,达到比较研究的目的。
(三)促进优秀的史学成果“走出”国门
一般说来,科学是不受国界限制的。但是语言文字的差异,往往也成了科学“翅膀”的重负。20世纪以来,中国学人或出国留学,或在国内攻读外语,这对于外国史学著作的翻译、出版起了重要作用。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对外国史学的认识,大多受惠于此。然而,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中国学者关于中国史学的著作,被翻译成外文而“走出”国门的,又有多少呢?笔者不曾做过考察,但在同行的范围中,却很少听说某位学者的著作被译成外文,发行到国外去了。
这种反差,我们时时都会感觉到,也时时为之忧虑。中国史学要进一步走向世界,有必要逐步改变此种局面。当然,这里有几个问题是需要辨析的。
问题之一:国外“汉学家”(“中国学”研究者)大多懂得中文,故中文史学著作翻译成外文,无此必要。这是一种流行的看法。是的,国外“汉学家”大多懂得中文,可是他们懂得中文就一定懂得中国史学吗?我们中国人不是都懂得中文吗,是不是懂得中文的中国人都懂得中国史学呢?当然不是。故此种翻译、出版工作,十分必要。
问题之二:怎样筹划?这个问题在于难易之间:有人过问谓之易,无人过问谓之难。从政府部门来说,教育部及省、市、自治区教委,中国社会科学院及各省、市、自治区社会科学院都关心此事的话,每年出版几十部中国史学家的外文著作(由中文译成外文的著作),是可以做到的。现在的问题是,整体没有筹划,随便议议,颇觉行之甚难。此种局面,应有所改变。
问题之三:如何遴选?中国史学家人数很多,每年出版的中文著作数量很大,如何从中遴选出优秀成果出版外文版呢?这个问题也不难解决。现在,全国有许多不同层次、不同名称的出版基金委员会,也有许多不同层次、不同名称的优秀成果评奖机制,还有许多有影响、有实力的出版社,这些部门都可以优中选优,推荐出版。同时,中国史学家们也可以有针对性地写出多种形式的专门著作,向上述部门自荐,并经过合理的评价程序,纳入出版计划。
问题之四:谁来出版?据笔者所知,并非任何一家出版社都拥有出版外文图书的权力,这也是限制中国学术(包括中国史学)进一步走向世界的重要因素。现在可以采取这样的做法,一方面充分发挥现在有权出版外文图书出版社的潜力,一方面有计划地扩大授权,使更多的出版社拥有这方面的能力和权力。这样做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作者和出版者,这是为了民族的利益、国家的利益。
当然,我们也应当看到,这些年来,确也有个别的史学著作以外文出版,广泛发行,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如白寿彝先生主编的《中国通史纲要》,近20年来,不仅中文本印行了百余万册,而且先后由外文出版社出版了英、日、西班牙、法、德、罗马尼亚、韩等外文本。[36]又如北京大学李孝聪教授用中、英文对照撰写的《欧洲收藏部分中文古地图叙录》、《美国国会图书馆藏中文古地图叙录》[37],反映了作者对于学术成果“走出”国门的自觉意识和高度责任感。再如,近些年来,《中国社会科学》英文版陆续选编了一些史学论文,对介绍中国史家的最新的学术成果,发挥了积极作用。尤其令人关注的是,在教育部的支持下,高等教育出版社与外国出版部门合作,陆续出版各学科的英文版“学术前沿”,其中也有双月刊“中国史学前沿”(FrontiersofHistoryina),可望在这方面发挥重要作用。
近代以来,中国史学经过百余年的发展,取得了重大成就;中国丰富的史学遗产,也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这两方面的研究成果,应当有选择、有计划地“走出”国门,让更多的外国同行、外国公众了解中国史学和中国历史,这是一个光荣的、长期的任务,需要大家共同努力,履行史学工作者的历史使命。
在经济全球化趋势不断加快的21世纪,各国间的文化交往更加密切,中国史学进一步走向世界是大势所趋。在这种历史形势下,中国史学自应以积极的态势,努力提高自身的品格,不断摸索进一步走向世界的路径,从而充满信心地面对现实,面对未来。在这方面,青年史学工作者肩负着光荣的历史使命。10年前,我在一篇文章中不揣简陋,写了这样一段话,现抄录如下,用以再次表达我对青年史学工作者的热切期望,同时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21世纪的中国史学,要造就出一批能够同世界各国史学家对话的新型的史学家。这些新型的史学家,应有较高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修养和中国学问的根底,应对世界历史和外国史学有相当的了解,应在专精的基础上努力向通识发展,应具有较高的古代汉语的修养、现代汉语的表述水平和外国语水平,应善于同外国同行合作而又具有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38]
[1]原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5期。
[2]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自序,《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9页。
[3]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76页。
[4]翦伯赞《历史哲学教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论述了下列问题:群众、领袖与历史,历史发展的合理性原则,历史的关联性,历史的实践性,历史的适应性,关于中国社会形势发展史问题等。
[5]侯外庐:《侯外庐史学论文选集》(上)自序,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8~9页。
[6]白寿彝:《中国史学史》第1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