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家与意外的相遇(第1页)
时光荏苒,北海道的风霜在爷爷的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也淬炼了降谷晓的棒球。六年过去,当初那个在噩梦中颤抖的幼童,已长成清瘦挺拔的少年。他的世界里,仿佛只有棒球,和教会他棒球的爷爷。
爷爷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那个不知疲倦地对着自制标靶投球的身影。晓的投球早已超越了“正确”的范畴,带着一种天生的暴力美学与难以言喻的精准。那不是孩子气的玩耍,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磨砺。小学六年,他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他的球速和球威,早已不是同龄孩子能接住的。那份源自前世、深植骨髓的孤僻,让他本能地拒绝着所有试图靠近的同龄人,他的冷漠像一堵无形的墙。
一阵压抑的咳嗽涌上喉咙,爷爷用手帕捂住嘴,肩膀微微颤动。身体的衰退,他自己最清楚。他看着晓,忧虑像藤蔓般缠绕上心头。这孩子,回到东京那个对他而言几乎陌生的家,要如何自处?他那对忙于工作、对小儿子倾注了更多关注的父母,能理解这个沉默寡言、内心却藏着惊涛骇浪的长子吗?那个活泼的弟弟,又会如何对待这个像冰山一样的哥哥?他怕晓回去后,因为格格不入而受到伤害,哪怕是来自家人无意的冷落。他也怕,晓会因为他的离开,而彻底封闭自己,与世界为敌。
几天后,爷爷将晓叫到跟前。夕阳的余晖将老人的白发染成金色。
“晓,”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们回东京。”
降谷晓猛地抬头,那双总是缺乏情绪波动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抗拒和……一丝慌乱。
“你该上中学了。”爷爷没有解释太多,只是看着远方,“而且,那里有更大的舞台,能接住你球的人。”
能接住你球的人。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降谷晓沉寂的心湖。
回东京的新干线,像一柄银色的利刃,剖开了北海道盛夏浓得化不开的绿。降谷晓靠着窗,额头感受着玻璃传来的微凉。窗外,是飞速倒退的、他看了十二年的风景:无边无际的、在阳光下翻滚着金色浪花的麦田;远处地平线上,绵延的深绿色山峦像沉睡的巨兽,山顶的残雪在湛蓝的天幕下闪烁着冷冽的光;偶尔,一座孤零零的木质农舍掠过,烟囱里飘出的淡淡炊烟,带着牧草燃烧的特殊气息,仿佛还萦绕在他鼻尖。
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里面最珍贵的,是那颗爷爷给的、皮质已被摩挲得发亮、红色缝线也略显磨损的旧棒球。列车的节奏平稳而单调,但他心里却空荡得厉害,仿佛有一部分灵魂,被遗弃在了那片辽阔而自由的土地上,未能随他同行。
爷爷坐在他身旁,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但那双放在膝盖上、布满老年斑和厚茧的大手,却微微攥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偶尔,他掀开眼皮,望向窗外那即将逝去的熟悉景致,浑浊的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留恋与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当列车呼啸着穿过漫长的青函隧道,光明重现时,窗外的世界陡然一变。连绵的城镇、密集如蜂巢的房屋、纵横交错的高架路、川流不息的车龙……一种喧嚣的、拥挤的压迫感,透过玻璃,扑面而来。
降谷晓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那双总是缺乏情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小兽般的警惕。这里的气息,与北海道的静谧旷远,格格不入。
一只温暖而粗糙的大手,适时地覆在了他抱着背包的手上。爷爷没有睁眼,只是那掌心的温度和熟悉的厚茧,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传递着无声而坚定的力量。
“睡吧。”爷爷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到了,就是新的开始了。”
东京的公寓,明亮、整洁,一尘不染,充满了现代都市的气息。但与北海道老宅那种浸透了海风、木头和阳光味道的“家”相比,这里更像一个精致的样板间,缺少了生命的温度。
门开的瞬间,一种混合着陌生与期待的气氛涌出。
“爸爸,妈妈,哥哥和爷爷回来了!”一个虎头虎脑、约莫八九岁的男孩(弟弟降谷和也)从母亲身后探出头,声音响亮,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位“陌生”哥哥纯粹的好奇。
父母随即迎上。父亲降谷宏穿着笔挺的衬衫,脸上是精心调整过的、却难掩生疏的热情笑容:“晓,路上辛苦了,快进来。”母亲降谷由美子眼眶微红,激动中带着小心翼翼,伸出手想接过晓的背包,又在半空犹豫:“长这么高了……房间都给你准备好了。”
降谷晓站在原地,像一棵被骤然移植到温室的雪松,周身都散发着不适。父母的热情如同隔着一层冰,他能看见,却感受不到暖意。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母亲的手,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几乎被玄关的脚步声淹没:
“……我回来了。”
这近乎本能的抗拒,让空气瞬间凝滞。和也眨了眨眼,似乎无法理解哥哥的“冷漠”。
晚餐的餐桌,成了尴尬的放大镜。丰盛的菜肴冒着热气,气氛却冷得结冰。父母努力地寻找话题,询问北海道的风物、爷爷的身体、晓的学习。降谷晓的回答永远像电报般精简——“嗯”、“还好”、“没事”。而当和也叽叽喳喳地讲述学校趣事,赢得父母全然的关注和笑声时,他更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与这片温馨格格不入。
他快速扒完碗里的饭,低声一句“我吃好了”,便起身离席,回到了那个为他准备的、干净得没有一丝人气的房间。
客厅里,隐约传来母亲压抑的、带着困惑与失落的声音:“……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
爷爷端着茶杯,沉默地坐在客厅一角,浑浊的目光扫过儿子儿媳脸上的无奈,又投向晓紧闭的房门,深深的忧虑刻进了他眉间的沟壑。
数周前,在北海道的海边,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浪涛声,吹动着两位老人花白的头发。
“非走不可?”老友看着爷爷愈发佝偻的脊背,眉头紧锁,“你的身体,还经得起这么折腾?”
爷爷望着远处海天相接的灰白界线,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就是知道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多久,才必须走。”
他顿了顿,脸上是化不开的阴云:“那孩子,心里压着一座冰山。六年了,我也没能把它融化。他父母是好人,可他们不懂……那个家,对他太陌生。我要是撒手走了,留他一个人在那冰窟窿里……”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里的沉重,比海浪更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