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秋风(第1页)
太建六年的秋天,像是被北方的煞神狠狠地踹了一脚,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刚过八月,从漠北席卷而来的寒风就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刮过塞外荒原,卷起漫天黄沙,将天地都搅成一片浑浊的昏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地平线,连偶尔漏出的些许阳光,都带着一股子惨淡的意味。
在这片肃杀的天幕下,西魏二十万精锐大军,如同缓缓移动的钢铁丛林,沿着干涸的河床与古老驿道,沉默而坚定地向南推进。中军那面绣着巨大“宇文”字样的大纛旗下,权倾朝野的大丞相、西魏实际上的主宰者宇文护,端坐于骏马之上。他年近五旬,面容阴鸷,一双鹰眼扫过苍茫的南方,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野心与志在必得。
“报——丞相!前锋已抵达淮水北岸三十里处,梁军沿岸布防,营寨连绵,旗帜严整!”
宇文护嘴角扯出一丝冷峭的弧度:“萧家那小儿的把戏,倒也学了几分模样。传令下去,扎营,伐木造筏。本相倒要看看,这回他还能不能玩出空城计和火烧连营!”
几乎在同时,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如同插着羽毛的黑色闪电,撕裂了建康城承和五年春天带来的宁静与祥和,重重地砸在了太极殿的御阶之前。
“……西魏宇文护,亲率步骑二十万,号称五十万,犯我边境,兵锋直指淮水!淮北诸镇告急!”
满朝文武,瞬间哗然。有人面露惊恐,有人窃窃私语,更有几个老臣,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珠帘之后——那里,曾经在危难时刻支撑起整个帝国的皇太后徐昭佩,如今已很少出现在朝堂之上了。
然而,这一次,龙椅之上的萧方等,没有给任何人揣测或犹豫的时间。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征询几位重臣的意见。在传令兵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已霍然起身。二十二岁的天子,身姿挺拔如松柏,昔日少年脸庞上的青涩已完全褪去,被一种属于帝王的、不容置疑的沉毅所取代。他的目光扫过丹陛之下神色各异的群臣,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敌军悍然犯境,社稷危殆,百姓悬心。朕,要亲征。”
没有“众卿以为如何”,没有商讨,只有斩钉截铁的宣告。
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太尉王僧辩第一个出列,这位历经三朝、鬓发已斑白的老将,声音洪亮如钟:“老臣,愿为陛下前驱!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臣等愿随陛下破敌!”中书令张绾、尚书仆射周弘正,乃至许多由方等亲手提拔起来的寒门将领,齐声应和,声震屋瓦。就连之前对新政颇有微词的杜弼等世家重臣,在此刻外敌压境的关头,也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纷纷躬身表示支持。
没有反对的声音。经过五年多的励精图治,这位年轻的皇帝,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母亲和顾命大臣扶持的幼主。他在淮水之畔初露锋芒的沉着,新政推行中展现的刚柔手腕,以及多年来对军队的整顿与掌控,都极大地巩固了他的威望,也锤炼了他的心志。无论是世家还是寒门,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此刻都对这位即将再次御驾亲征的皇帝,抱有一种混合着信任与期待的信心。
出征前夜,瑶光殿内的灯火亮至深夜。徐昭佩再一次为儿子整理战袍,动作缓慢而细致,指尖拂过冰冷的甲片,仿佛要透过这金属的寒意,触摸到儿子炽热的心跳。她的发间已见明显的银丝,眼角细密的纹路在烛光下愈发清晰。
“等儿,”她抬起头,看着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头的儿子,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重复过无数遍的叮咛,“记住母后的话。”
方等握住母亲已略显枯瘦的手,那手上曾执掌过玉玺,也曾为他擦拭过童年的泪水。他微微用力,脸上露出一个让母亲安心的、沉稳的微笑:“儿臣一直记得。活着回来。”
鏖战淮泗
淮水北岸,西魏大营连绵数十里,灯火彻夜通明,人喊马嘶之声不绝于耳。宇文护用兵老辣,并不急于强渡,而是不断派遣小股精锐骑兵,沿河骚扰,试探梁军防线的虚实,同时加紧赶制各种渡河器械。
中军大帐内,油灯摇曳。方等一身戎装,站在巨大的沙盘前,眉头微蹙。王僧辩、以及新任车骑将军的寒门将领陈庆之等一众高级将领围在一旁。
“陛下,宇文护狡诈,白日佯攻数次,皆是小打小闹,意在疲惫我军,寻我破绽。”王僧辩指着沙盘上几处标记点,“其主力集结于泗口以东,末将以为,此处乃其真正意图渡河之地。”
陈庆之补充道:“探马来报,敌军后方粮草辎重,多囤积于宿预故城,守军约万人。若能奇袭此处,或可收奇效。”
方等目光锐利,在沙盘上缓缓移动:“宿预…路途不近,且需绕过敌军主力。风险极大。”
“末将愿往!”陈庆之慨然请命。
方等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急。宇文护不是侯景,他稳扎稳打,后方必有防备。此时奇袭,恐中埋伏。”他手指点向泗口对岸,“他既想从此处过,那朕,便让他过来一部分。”
他随即下达了一系列命令:加强泗口沿线守备,但故意留下几处看似薄弱的环节;将精锐骑兵秘密调往上下游隐蔽处待命;多派哨船,严密监控敌军夜间动向。
果然,三日后,夜黑风高。西魏前锋大将达奚武,亲率三万精锐,利用夜色掩护,乘坐数百艘快船与皮筏,向梁军“防守薄弱”的区段发起了强渡突击。起初异常顺利,几乎未遇像样抵抗,便登上了南岸。达奚武心中窃喜,正待下令巩固滩头阵地,接应后续大军,忽听两侧密林中战鼓震天,火把如同繁星般瞬间点亮!
“杀——!”
埋伏已久的梁军精锐,在王僧辩的指挥下,如潮水般从两侧杀出,瞬间将登岸的西魏军截成数段。箭矢如雨点般落下,长矛如林,步步推进。达奚武部猝不及防,阵型大乱,死伤惨重,被迫节节后退,被压缩在狭窄的河滩上,背水一战。
与此同时,方等亲率八千禁军铁骑,如同暗夜中涌出的钢铁洪流,沿着河岸向上游疾驰数十里,寻找西魏渡河部队的衔接处,发起猛烈突击,将试图增援的西魏后续船队拦腰截断。
这一夜,淮水南岸杀声震天,火光映红了半片天空。直到黎明时分,战斗才逐渐平息。西魏首次大规模强渡彻底失败,遗尸万余,被俘数千,达奚武仅率少数亲卫拼死泅渡逃回北岸。
孤注一掷
首战受挫,宇文护勃然大怒,却也更添了几分谨慎。他不再分兵,转而凭借兵力优势,采取多点开花、昼夜不停的持续猛攻,企图依靠消耗战拖垮梁军。战役进入了最残酷的僵持阶段。淮水成了一条巨大的血肉磨坊,双方士兵的鲜血不断染红河水,又被新的浪涛冲淡。
转眼到了十月,一场罕见的、弥漫数日的秋日大雾,笼罩了淮水两岸。能见度不及百步。西魏大将独孤信,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战机,亲率五万最为精锐的“黑槊”步兵,悄无声息地渡过淮水,利用大雾掩护,奇迹般地突破了梁军一处因连日鏖战而稍显松懈的营寨!
“报——陛下!独孤信突破王仁将军营寨,直扑中军而来!距此已不足十里!”斥候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慌。
大帐内气氛瞬间凝重到了极点。中军此刻兵力空虚,主力皆被牵制在沿河各处防线。独孤信的五万精锐,如同一条毒蛇,直扑心脏!
“陛下!情势危急,请陛下即刻移驾后撤!臣等誓死断后!”数名将领齐声跪请,面色焦急。
方等站在帐门口,望着帐外几乎凝固的浓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有火焰在跳跃。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众将:“后撤?朕若后退半步,沿河数十万将士军心顷刻瓦解!此战必败!”
“可是陛下…”
“没有可是!”方等断然道,“独孤信孤军深入,求胜心切,是其长处,亦是其死穴!他料定朕会后撤,或固守待援。朕,偏要反其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