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衡的执念与矫正的尺度(第1页)
论文被顶会录用带来的兴奋感逐渐沉淀后,一种更深的焦虑开始在周予安心底蔓延。陆止安的“放手”和日益增加的自主权,像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他享受着这种凭借自身能力赢得的尊重和自由;另一方面,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害怕令陆止安失望的恐惧,驱使他以近乎自虐的标准要求自己。
他不再需要陆止安规定每日代码量,因为他给自己设定的目标更高;他不再需要提醒作息,因为他经常通宵达旦,用咖啡因强行支撑。他将陆止安那套效率准则内化到了极致,甚至走向了偏执的极端。他像一架过载运行的机器,疯狂地压榨着自己的每一分潜力,只为了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份“自由”,不辜负陆止安看似轻描淡写的那句“可以”。
这种状态持续了近两周。周予安的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原本清瘦的身体更显单薄,只有敲击键盘时,眼中才燃烧着一种不正常亢奋的光芒。他正在攻克一个陆止安提到的、具有潜在研究价值的开放性难题,近乎固执地想要在陆止安提及的任何领域都做到完美。
陆止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命令周予安休息,而是几次看似随意地提醒:“效率的峰值依赖于可持续的节奏。”或是深夜离开时,淡淡说一句:“实验室的灯,不需要亮一整夜。”
但周予安将这些提醒理解成了对自己还不够努力的隐晦批评。他更加拼命,仿佛要用极致的付出来填补内心因“被放手”而产生的巨大不安全感。
崩溃发生在一个周四的凌晨。周予安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十多个小时,试图验证一个复杂的猜想。在一次次失败后,他的精神绷到了极限。当最后一次模拟运行因为一个极其低级的逻辑错误而再次崩溃时,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眼前一黑,一阵剧烈的眩晕让他踉跄着扶住桌子才没有摔倒。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躯体化反应——脖颈和手臂的皮肤瞬间泛起大片红疹,呼吸变得急促困难,胃里翻江倒海。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了。陆止安走了进来,他似乎有东西落下。看到周予安扶着桌子、脸色惨白、呼吸急促的模样,以及他手臂上刺目的红疹,陆止安的脚步顿住了。他的目光扫过周予安屏幕上那个因为低级错误而中断的运行界面,又落回周予安强撑着的、却明显已到极限的脸上。
陆止安的眉头缓缓蹙起,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不赞同和……一丝无奈的了然。
“过来。”陆止安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没有怒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周予安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绷直身体,眩晕感却让他晃了一下。他咬着牙,慢慢走到陆止安面前,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的挫败感让他几乎要崩溃。
“抬头。”陆止安命令道。
周予安艰难地抬起头,对上陆止安深邃的目光。那目光像是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直抵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慌和执念。
“告诉我,你现在的状态,符合哪一条‘自我管理’的规则?”陆止安的问题平静而直接,敲打在周予安最脆弱的神经上。
周予安张了张嘴,想辩解自己在攻关,想说自己能坚持,但触及陆止安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违反了最基础的规则——保持健康,可持续工作。他的行为,本质上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自毁和失信。
“我……错了。”周予安的声音沙哑,带着哽咽。红疹因为情绪激动而更加灼痒。
陆止安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实验室里只剩下周予安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然后,陆止安转身,走向那个存放工具的柜子。周予安闭上了眼,准备迎接惩戒。他甚至觉得,或许疼痛能让他从这种失控的焦虑中暂时解脱。
然而,陆止安拿出的不是戒尺或数据线,而是一把普通的、木质的直尺,和一张空白的A4纸。
他将纸和尺放在桌面上,对周予安说:“写。”
周予安茫然地看着他。
“把‘健康是效率的基石’这句话,”陆止安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工整地抄写一百遍。每一笔,每一画,都要符合规范。用这把尺子比着,确保横平竖直。错一处,或有一处不工整,重头开始。”
周予安愣住了。这种惩罚方式,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没有□□上的疼痛,却需要极度的耐心和专注,这对于一个精神濒临崩溃、满脑子都是代码的人来说,是一种更折磨心性的考验。
“这不是惩罚你的错误,是矫正你的心性。”陆止安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补充道,“你追求效率,却忘了根基。连最基本的平衡都掌握不了,何谈攀登高峰?现在,开始。”
周予安颤抖着拿起笔,铺开纸,用直尺比着,开始一笔一划地书写。起初,他的手因为疲惫和情绪激动而抖得厉害,字迹歪斜。陆止安就站在他身旁,不说话,只是用目光施加着无形的压力。
周予安被迫慢下来,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控制住颤抖的手指。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缓慢和艰难。在这个过程中,狂躁的思绪仿佛被这重复而机械的动作一点点抚平,极度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却又被一种奇异的、必须完成任务的执念压了下去。
当他抄写到三十多遍时,手腕酸麻,眼皮沉重,但精神却奇异地从之前的焦灼亢奋中脱离出来,进入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不再去想那个难题,不再去焦虑陆止安的看法,只剩下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和必须写完一百遍的简单目标。
陆止安始终站在一旁,沉默地观察着,像一位严苛的书法老师。当周予安写到第七十多遍,因极度困倦而笔迹开始再次飘忽时,陆止安会适时开口:“这一行,重写。”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予安警醒,重新振作精神。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周予安终于写完了第一百遍。他放下笔,几乎虚脱,但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混乱和偏执,而是一种耗尽所有力气后的空洞和平静。
陆止安拿起那张写满工整字迹的纸,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淡淡地说:“记住今晚的感觉。规则的最终目的,不是束缚,是让你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清醒和平衡。透支换来的‘卓越’,一文不值。”
说完,他将那张纸折好,放进自己的文件夹,然后对周予安说:“现在,回去睡觉。今天全天休息,不准踏进实验室一步。这是命令。”
周予安怔怔地看着陆止安,这一次,他没有丝毫反抗或辩解的心思。他默默地站起身,因为久坐和疲惫而摇晃了一下。陆止安没有扶他,只是看着他。
走出实验室,清晨微凉的空气吹在脸上,周予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体的疲惫到了极点,但内心那种即将爆炸的焦虑感,却仿佛被那一百遍工整的字迹悄然抚平了。
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陆止安的“规训”,其最深层的意图,或许并非打造一台高效运转的机器,而是塑造一个能在风暴中依然牢牢掌控自身航向的灵魂。这次看似平淡却直指核心的“矫正”,比任何戒尺都更深刻地敲打在了他迷失的本心之上。
规则的尺度,不在于疼痛的深浅,而在于矫正的精准。这一次,陆止安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让他触碰到了“自律”的真正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