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泉州海客接巨单 赠罗帕巧妇藏玄机(第1页)
第一节
荣国府的晨雾还未散尽,西跨院外的青石路上已落了层薄霜。
两辆马车静立在灯笼下,头一辆的乌木车辕上缠着暗纹锦缎,鞍鞯旁挂着个铜制暖炉,炉里燃着银丝炭,袅袅青烟裹着暖意,驱散了晨寒;后一辆的车板上垫着厚厚的稻草,上面盖着青布,里面是两匹“黄鸭斗篷猫儿”提花织锦样料与装契书的木匣。
贾琏换了件石青织金流云纹夹袍,腰间坠着蓝田玉扇坠,刚掀帘出门,就见林之孝提着个食盒迎上来,盒里是刚热好的芝麻饼与驱寒的姜茶:“二爷,清晨天寒,您先垫垫肚子,路上好有精神。”他说着,指了指马车旁的小厮,“都吩咐好了,咱们走官道,每日歇在驿站,约莫四日能到泉州。”
凤姐与平儿也站在廊下,凤姐手里攥着个锦袋,里面是件灰鼠皮护膝:“泉州海边风大,夜里在车上盖着,别冻着膝盖。”她又从平儿手里接过个油纸包,塞进贾琏怀里,“这是你爱吃的糖蒸酥酪,用棉絮裹着,能保半日温,路上饿了吃。”
贾琏一一收下,躬身道:“奶奶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织锦坊的事,有二丫头与尤二姐盯着,您也别太操劳。”
车帘落下时,他隐约见凤姐抬手掩眼,平儿在旁低声劝慰。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薄霜,发出“咯吱”轻响。出了荣国府,官道旁的农田还覆着白霜,远处村落的炊烟袅袅升起,偶有挑着担子的货郎走过,见了马车连忙侧身避让,嘴里喊着“借过”,声音在晨雾里飘得很远。
“二爷,”林之孝掀开车帘一角,递进来一杯姜茶,“方才问了驿站的人,说这几日官道顺畅,只是过了沧州,要过一段沙土路,得让小厮慢些赶车,别颠坏了样料。”
贾琏接过姜茶,暖意顺着指尖漫到心口:“嗯,样料用棉絮裹严实些,再垫层油纸,防着路上遇雨。对了,佛朗士那边,你上来,再跟我说说他的性子?”
“是的二爷,”林之孝赶紧上来回话,声音随着马车颠簸有些不稳,“佛朗士是马考总督马可的弟弟,虽说是西洋人,却最讲诚信。去年有个商人欠了他一千两,后来凑不齐,他也没逼债,只让那人用香料抵了,说‘生意不成仁义在’。只是他做事也细,收货物时定要亲自查验,半点不含糊。”
贾琏点点头,心里有了底。
他掏出怀里的契书,在空白处写下“质量核验:每匹锦需经二丫头与尤二姐双重查验,确保花钿完整、颜色均匀”,又想起凤姐昨夜说的王家与胡商打交道的规矩,添了句“按月供货,遇不可抗力需提前半月告知”——这既是对佛朗士的承诺,也是对织锦坊的约束。
马车又走了一日,傍晚歇在沧州驿站。
驿站的院子里停着几辆南来北往的马车,有运丝绸的,有运茶叶的,伙计们忙着卸行李,空气中混杂着马粪味与饭菜香。林之孝去安排食宿,贾琏则坐在驿站的廊下,拿出样料翻看——明黄的锦缎在夕阳下泛着柔光,猫儿额间的朱红花钿依旧鲜亮,他用指尖捻了捻丝线,确认没有松动,才放心地交给小厮收好。
“二爷,”林之孝回来时,手里拿着个粗瓷碗,里面是热汤面,“驿站的厨子说这是本地的羊肉面,驱寒。刚听隔壁桌的商人说,泉州近日来了不少南洋来的香料。”
贾琏接过面碗,热气扑面:“香料?。”
林之孝应了声“是”。
贾琏想了一下,问道:“这个佛朗士,有什么爱好?喜欢什么?”
林之孝尬住了,说“回二爷的话,小的不知道。小的马上安排人去查!”
贾琏嗯了一下,说:“快去!”
接下来的一日,马车一路向南,官道旁的农田渐渐多了起来,稻田里的水泛着水光,偶尔能见到穿着短打的农人在田里劳作;到了徐州,更是绿意盎然,路边的柳树垂下枝条,偶尔有白鹭从水面掠过。
贾琏每日除了歇脚,便与林之孝琢磨贸易的细节,从运输路线到货款结算,一一敲定,倒也不觉枯燥。
第四日傍晚,终于到了泉州码头。码头上灯火通明,大大小小的商船泊在岸边,桅杆如林,搬运货物的脚夫扛着箱子往来穿梭,嘴里喊着号子;空气中混杂着海水的咸湿与香料的浓郁气息,还有西洋商人说话的叽里呱啦声,热闹得让人眼花缭乱。
第二节
车轮碾过泉州码头青石板的脆响,终于被海浪拍岸的声浪盖过。
贾琏掀开车帘一角,入眼便是成片的乌篷船与西洋商船交错泊在岸边,搬运货物的脚夫扛着香料、丝绸往来穿梭,号子声、胡商的叽里呱啦声、货郎的吆喝声混在一处,满是海港的鲜活气。
还未等马车停稳,就见码头入口处忽然静了几分——十来个穿青布短褂、腰系白布带的伙计排成两列,手里各提着个小红灯笼;中间站着个穿宝蓝织金锦袍的男子,约莫三十岁年纪,面容与凤姐有七分相似,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市侩的活络,腰间系着嵌宝石的玉带,手里把玩着颗鸽蛋大的翡翠扳指,正是凤姐的大哥王仁。他身后跟着四个挎腰刀的护卫,还有两个提着食盒的小厮,最前头竟有个敲锣的,见马车过来,“哐哐”敲了两下,高声喊:“荣国府琏二爷到——”
这阵仗让往来的客商都停下脚步,纷纷侧目。贾琏心里了然——王仁这是故意摆排场,既为显王家皇商的体面,更是为了讨好他。
马车刚停稳,王仁就快步上前,亲自掀开车帘,一把攥住贾琏的手腕,力道大得有些发紧,脸上却堆着热络的笑:“二弟!可把你盼来了!这一路从京城过来,走了四日,定是累坏了!”他说着,又转向林之孝,拱了拱手,“林管家也辛苦,快些上车,咱们先去聚仙楼,我已订了顶楼的‘观海阁’,让你们尝尝泉州的新鲜海货!”
“大哥费心了。”贾琏不动声色地拱拱手,目光扫过那排伙计与护卫,说道:“不过是寻常赶路,何必这么大的排场。”
“哎!二弟这话,就叫见外了!”王仁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得意,“你是荣国府的二爷,我若是连这点体面都没有,岂不是让人笑话咱们王家与贾家没人?”他说着,引着贾琏往那辆乌木马车去,“这车是我特意从泉州最大的车行租的,车座铺着白狐皮,比你坐来的宽敞,你先歇歇,聚仙楼离这儿不远,半盏茶的工夫就到。”
上车时,小厮连忙递上块热帕子,又端来一杯温好的桂花酒:“二爷,先用帕子擦擦手,喝口酒驱驱寒。这是本地的‘状元红’,存了五年的陈酿。”
贾琏接过帕子,暖意顺着指尖漫到心口,又抿了口桂花酒,醇厚中带着甜香,确实是好酒。
马车缓缓驶动,穿过码头的热闹街区,路边的商铺大多挂着“洋货行”“香料铺”的招牌,偶尔能见到穿西洋服饰的商人走过,与挑着担子的本地小贩擦肩而过,倒有种奇特的和谐。
不多时,马车停在一座三层木楼前——正是泉州最有名的聚仙楼。楼体是红木所建,飞檐翘角上挂着铜铃,风一吹就“叮当作响”;门口挂着两盏一人高的红灯笼,上面绣着“聚仙楼”三个金字,格外醒目;楼里伙计穿着青色长衫,见了王仁,都躬身行礼,齐声喊:“王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