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祸无常知进退 巧布暗棋保平安(第1页)
第一节
刘家港的晨雾还未散尽,码头已是人声鼎沸。
贾琏穿着石青缎暗纹官袍,腰间系着太后御赐的蓝田玉腰带,立在码头最高的望楼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坠的棱角。海风裹着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撩起他鬓边的发丝,视线穿过迷蒙的雾气,死死盯着远处海平面——那抹越来越清晰的帆影,正是郑三宝率领的西洋船队。
三个月前,贾琏收到三宝派人传回的快信,说船队已从西洋折返,不日便到刘家港。
这三个月里,贾琏几乎日日牵挂,盼着能再与三宝坐下来,听他讲讲西洋最后的见闻。
“二爷,您看!”身旁的林之孝抬手遥指,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兴奋,“最前面那艘就是‘镇海号’!”
贾琏猛地握紧栏杆,顺着林之孝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一艘巨舫破开晨雾,龙首雕刻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紧随其后的十几艘海舫依次排开,帆影遮天蔽日,气势恢宏得让码头上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呼。
他快步走下望楼,刚到码头岸边,就见“镇海号”已缓缓靠岸,跳板搭起,身着石青宫袍的三宝太监在郭千户、汪千户等人的簇拥下走了下来。他比出发时清瘦了些,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缕,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依旧身姿挺拔,只是那双往日里温和含笑的眼睛,此刻竟蒙着一层淡淡的郁色,眉头微蹙,像是有沉甸甸的心事。
“公公一路辛苦!”贾琏快步上前行礼,“下官等候多时了!”
三宝抬起头,见是贾琏,赶紧伸手扶起。
贾琏感受到三宝掌心的粗糙与微凉透过衣料传来,仿佛带着海风与日晒的痕迹。
“世子大人不必多礼。”三宝的声音比往日低沉了些,听不出太多喜悦。
贾琏察觉到他有些异样,心里咯噔一下!
贾琏却没当场发问,只侧身引路:“公公请,宫里已派了人来接应。珍宝入库的事宜也早已安排妥当。公公先随我去官署歇息片刻,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三宝点点头,目光扫过码头两侧列队等候的官员与水手,没再多言,跟着贾琏往不远处的临时官署走去。
官署内早已备好了热茶与点心,三宝坐下喝了口茶。郭千户上前禀报:“公公,船上的官用珍宝已清点完毕,皆按清单登记,等候户部与内务府的人来交接。另外,二爷之前在西洋各国换回的私产珍宝,已单独封存,待官务交接完毕,便派人送到荣国府。”
三宝笑了笑,对贾琏道:“世子大人请放心,世子之前在南洋个人所购物品,我已经亲自过目。”
贾琏连忙拱手道:“公私分明,公公办事向来稳妥,我放心得很。”他看向三宝,感觉这次见他好像有什么心事,便试探着问,“公公此番归来,一路可还顺遂?在西洋沿途是否顺心?”
三宝缓缓道:“倒无甚不顺,只是此番西行,心里多了些感慨罢了。”他抬眼看向贾琏,目光沉沉,“二爷,今日官务繁杂,我先交接妥当。今夜,你若得空,来我暂居的馆署一趟,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
贾琏心中一动,见三宝神色郑重,便知他要说的绝非寻常闲话,连忙躬身应道:“自然得空。今夜我备些薄酒,亲自到馆署拜会公公。”
接下来的半日,三宝忙着与户部、内务府的官员交接珍宝,清点账目,贾琏在一旁协助,见那些从西洋带回的珍宝——璀璨的宝石、醇厚的香料、洁白的象牙,还有各色异域特产,皆按品类登记入库,一丝不差,心中对三宝的敬佩又多了几分。只是三宝全程话不多,眉宇间的郁色始终未散,倒让贾琏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傍晚时分,官务终于交接完毕。
三宝太监馆署的小院寂静清幽,月光洒在青石板上,像铺了一层薄霜。三宝已卸了官袍,换了一身素色的常服,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望着天上的明月出神。听到脚步声,他回头见是贾琏,起身笑道:“二爷果然来了。”
“公公相召,岂敢不来。”贾琏笑着走上前,让随从将酒菜摆好,亲自为三宝斟上酒,“这是我珍藏的女儿红,埋了五年,公公尝尝。”
酒液入杯,清香四溢。三宝端起酒杯,却未饮,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月影,轻声道:“二爷可知,此番西行,我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贾琏放下酒壶,凝神听着:“愿闻其详。”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三宝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沧桑,“西洋有不少古国,昔日也曾繁华鼎盛,商贾云集,珍宝无数,可如今却只剩断壁残垣,百姓流离。究其原因,无非是君王骄奢,权臣误国,或是沉迷一时的荣光,忘了居安思危。”
他抬眼看向贾琏,目光锐利得似能穿透人心:“二爷如今圣眷正浓,荣国府风光无限,又添了嫡孙贾砚,太后与皇上皆有封赏,可谓烈火烹油。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世间的福祸荣辱,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贾琏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瞬间明白了三宝的担忧。他垂下眼帘,指尖泛白,沉声道:“公公是怕……贾家也会重蹈那些古国的覆辙?”
“不是怕,是警醒。”三宝饮了一口酒,语气沉重,“二爷是个聪明人,办事能力出众,重情重义,这是你的优点。可二爷别忘了,树大招风。”
贾琏的心跳骤然加快,脑海里闪过那日深夜皇宫偏殿的场景,皇帝冰冷的目光,看似温和却暗藏探究的语气,瞬间让他背脊发凉。他一直以为,自己谨小慎微,为国分忧,便能保贾家平安,却差点还是忘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可见知易行难,实在是世间常情。
三宝看着贾琏,眼神里满是恳切:“二爷,你如今就像一个人站在山顶:看到眼前是无限风光,所站立的脚下,却是万丈深渊。我们做官的,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我今时今日,每一日,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二爷何等聪明之人,一定会为自己,为贾家,留一条退路。”
贾琏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杯中酒,酒液浑浊,倒映着自己慌乱的面容。三宝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沉浸在喜悦中的头脑。
他想起石呆子说的“怀璧其罪”,想起秦可卿托梦时的警示,想起龙树高僧说的“如实看见”,心中百感交集。
“公公的教诲,晚辈铭记在心。”贾琏再抬起头时,眼神里已没了刚才的慌乱,多了几分清醒与坚定,“只是,贾家如今人丁兴旺,牵连甚广,若要退,该如何退?”
三宝笑了笑,饮尽杯中酒:“退不是逃,是藏。藏起锋芒,藏起财富,藏起野心。你要让皇上看到你的忠诚,让世人看到你的仁厚,让那些觊觎你的人无懈可击。具体该如何做,你比我更懂贾家的情况,只需记住‘知进退,明得失’六个字便好。”
夜色渐深,两人又聊了许久,从西洋的风土人情,到朝中的局势,再到贾家的未来。
三宝的每一句话,都像一盏明灯,照亮了贾琏心中的迷雾。离开馆署时,月已西斜,贾琏的脚步虽沉,心里却异常清明——他知道,一场关乎贾家生死存亡的布局,必须尽快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