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询忠仆初探积弊 昼察锦坊巧遇良才(第1页)
第一节
贾琏与林之孝出了荣国府正门,早有小厮牵来两匹马来——一匹是贾琏常骑的乌骓马,鞍鞯上绣着暗纹流云;另一匹是给林之孝备的枣红马,虽不及乌骓神骏,却也驯顺。贾琏翻身上马,勒住缰绳等林之孝,见他动作利落,不似寻常管家那般笨拙,倒添了几分好感:“林管家倒识得骑术?”
林之孝扶着马鞍坐稳,欠身回话:“回二爷,奴才早年在南边跟着先老爷跑过绸缎商路,学过些骑术,算不得精熟,只求赶路稳当。”他催马跟上贾琏,又补充道,“织锦坊在城南柳树巷,离府里约两刻钟路程。那坊里用的是‘花本提花’的老法子,原是府里传了三代的手艺,早年织出的蜀锦、云锦,连宫里都曾赏过脸。只是赖大的小舅子掌事后,竟连‘煮练去胶’的工序都省了,工匠们早有怨言,却没人敢说。”
贾琏“嗯”了一声,微笑着说:“好在我家林管家办事妥当,经验多,织锦的窍门都瞒不过你。”。
他未亲历过明代织锦工艺,于是在口头上捧了一下林之孝。林之孝骨头都轻了二两,一路上详细介绍了提花织锦的工艺窍门。贾琏亦一路细细听来。原来,明代提花织锦最讲究“花本为纲,经纬为目”,花本是用丝线、纸捻编就的纹样样本,挽花工需按花本拉动综线,让经线形成开口,织工再投梭引纬,一步错便满盘皆错。
贾琏听林之孝说,省了煮练工序,便知问题所在:生丝含胶,不煮练则僵硬易断,织出的料子必然松脆,还得浪费更多丝线。
不多时到了柳树巷,巷子口两株老柳垂荫,织锦坊的青砖院门漆皮剥落,木牌上“荣国府织锦坊”五个字被风雨浸得模糊。
守院小厮见有来人,识得林之孝,忙不迭开门,刚推开缝,就听得院里传来“哗啦”一声——竟是梭子连带着丝线摔在地上,跟着是个妇人的急声抱怨:“这生丝怎么又断了!煮都没煮过,硬得像麻线,织半寸断三次,这活儿没法干了!”
贾琏迈步入院,眼前景象比预想的更糟:十几台木质提花织机零散排布,有的综框歪歪斜斜,有的梭箱积着灰尘;墙角竹筐里堆着织废的料子,有的花纹错位半寸,有的经线松脱成网;三个挽花工坐在矮凳上,手里捏着揉皱的花本,愁眉苦脸地对着织机发呆,还有两个学徒蹲在廊下,正用石头磨着钝了的梭子。
“都愣着做什么?二爷来了!”林之孝低喝一声,工匠们这才反应过来,忙丢下手里的活计,纷纷躬身行礼:“见过二爷。”
贾琏摆了摆手,径直走到一台织机前。这机子的花本挂在机梁上,是幅缠枝莲纹,纸捻已经发黄,有些丝线都磨断了。他伸手摸了摸机上未织完的蜀锦,指尖触到生丝的硬梗,轻轻一扯,竟真的断了一根经线。“这丝没煮练过?”他转头问旁边的老工匠。
那老工匠是织锦坊的老人,姓王,头发已花白,闻言叹了口气:“回二爷,自打赖管家的小舅子来,就再没煮过丝。他说‘煮丝费柴费水,生丝织得快’,可您瞧——”他指着织废的料子,“这三个月,废了的丝比织成的料子还多,外销的素缎更没人要,花色是十年前的旧花本,料子又脆,绸缎庄的掌柜见了都摇头。”
贾琏又走到另一台织机前,见机旁堆着些染坏的丝线,有的红得发暗,有的蓝得发灰。“这染色也有问题?”
“可不是嘛!”王工匠接着说,“以前染丝用苏木染红、蓝靛染蓝,都要浸三遍、晒三遍,色牢得很。如今赖管家的小舅子买的染料是掺了草木灰的,染一遍就敢晒干,织成料子一洗就掉色,府里主子们都嫌不好,上个月太太的披风用了这料子,洗一次就褪成了粉色。”
贾琏皱着眉,正想再问,忽然听到院角传来“叮叮当当”的轻响。他顺着声音望去,见老槐树下蹲着个穿青布裙的姑娘,约莫十五六岁,梳着双丫髻,手里拿着把小铜锤,正对着一台织机的综框敲打。她身边放着个竹篮,里面装着细砂纸、小铁钉、还有几缕补综用的丝线。
“那是谁?”贾琏指了指那姑娘。
林之孝连忙回话:“回二爷,那是张织工的女儿,小名叫二丫头。张织工上个月染病去了,二丫头打小在坊里长大,跟着她爹学过修织机、理花本,奴才瞧她可怜,又懂门道,便让她来坊里帮忙修补机子,给半个学徒的工钱。”
贾琏迈步走过去。二丫头正专注地调整综框,没察觉有人靠近,直到贾琏的靴尖映在她眼前的地面上,才猛地抬头。见是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她忙放下铜锤,站起身屈膝行礼:“见过二爷。”
贾琏看向她手边的织机——这台机子比其他的齐整些,综框排列得整整齐齐,梭箱里还放着个磨得光滑的新梭子。“这机子是你修的?”
“回二爷,是。”二丫头声音清脆,却不怯场,“这机子的综线断了三根,梭箱的滑道也磨深了,小的换了新综线,又用砂纸把滑道磨平,再上了点蜡,现在织起来就顺了。”她说着,伸手拉动综框,十几根经线随着她的动作整齐开口,“您瞧,这样挽花工拉花本时,经线就不会卡壳了。”
贾琏眼睛一亮——这姑娘不仅会修织机,还懂提花的关键环节。他又指了指她篮里的花本:“这些花本也是你理的?”
二丫头点点头,拿起一本叠得整齐的花本:“回二爷,这些花本有的丝线断了,有的纸捻破了,小的都重新接了线、补了纸捻。您看这朵牡丹纹,以前断了两根经线的记号,织出来总少一瓣花瓣,现在补好了,就能织得齐整了。”
这话正说到贾琏心坎里。提花织锦,花本是根本,综线是骨架,丝料是血肉,如今这三者都出了问题,织锦坊哪有不亏空的道理?他看向二丫头,语气多了几分郑重:“你倒是个懂行的。”
转头对林之孝说:“从今日起,织锦坊的织机修补、花本整理,都交给二丫头管,工钱按正式织工算。”
二丫头愣了一下,随即大喜过望,忙又屈膝行礼:“谢二爷恩典!小的定当用心做事,不辜负二爷的信任!”
贾琏点点头,转身对林之孝说:“林管家,你即刻去采买些好丝,要江南的上等生丝,再备些苏木、蓝靛、红花,按老规矩煮练染色;再找两个熟练的煮丝工,专门负责丝料的煮练,不许再省工序。”贾琏每说一句,林之孝逐一躬身答应。
他又看向工匠们,提高了声音,“从明日起,织锦坊分三组:进料组管选丝、煮练、染色;挽花组管整理花本、拉动综线;织工组专司织造,每组选个组长,各司其职,若再有人偷懒耍滑,或是乱改工序,定不饶他!”
工匠们闻言,脸上都露出喜色——分工明确了,工序规范了,往后干活就不用再瞎折腾了。
王工匠率先躬身:“谢二爷体恤!小的们定当好好干活,不让二爷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