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玉蝴蝶(第3页)
如果不是有病,那这人的人格也太分裂了吧?
“臣妾不太明白。”深吸了好几口气,好容易才把声音和理智拽回来,云裳看着他,“我……哪里变了?”
“哪里都变了。”白宸浩挑了一下眉,端起桌上那盏雪峰茶抿了一口,又塞了块点心在嘴里。“个子长高了,人变漂亮了,开始懂规矩了……演技也更好了。”
“我……”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试探着开口,云裳皱起眉头:“陛下的意思云裳不太明白……长高了?难道说陛下小时候就见过我?”
“你不记得?”短暂的震惊之后,白宸浩定定看着那双闪动着无辜的眼睛,探询良久,终于确定她不是在撒谎,“七年前,龙王庙。”简短的提示,她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一夜的惊心动魄亡命奔逃,坦诚相对的辛酸心事,破庙供桌下生死相依的一幕……历历在目。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七年前?”云裳眼底写满疑惑,像染了轻愁的云翳,始终没能如他所愿化为清朗。皱眉想了一会儿,忽然眼里一亮。“七年前,我十岁……”
“对,那年你十岁。”这么多年了,那个红衣绿裳梳着双鬟髻的女孩儿一直挂在他心上,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在他眼前晃。“龙王庙的事,你忘了吗?”
云裳苦笑了一下,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很显然,白宸浩见过她,在七年前的什么龙王庙。只是,那时候的她……涩涩苦意漫过心头,眼前又浮现起了那树被染成血色的花。“不是忘了,是压根记不起来。”
她叹了口气,“我十一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几乎没命。后来虽然被救活了,可是却丢掉了从前全部的记忆……”
据说是从树上跌下来,撞坏了头。只记得仿佛是被拽入了一场纠缠的梦里,幽深的黑洞深不见底,她一路跌下去,只觉得恐惧。四周没有光亮,黑洞仿佛没有尽头。好在,到底终于醒来,可是却已经成了个痴痴傻傻的娃娃。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爹,不记得娘,不记得乳母丫鬟哥哥姐姐,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大哥。沐风行坐在床边,见她醒了,满脸的欢喜。他把她抱在怀里,像捧着块易碎的琉璃。她木木的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喜悦渐渐化成了沉重的叹息,沐风行拍着她的背告诉她,姚夫人已经去世了。
似是怕她伤心,他又搂了搂她,“云裳别怕,以后哥哥会保护你。”
她没害怕,也不伤心。对一个失去记忆的女孩来说,母亲只是个她不记得的女人而已。身子慢慢好起来之后,下人们告诉她,母亲是得暴病死的,按着相爷的吩咐,已经葬到了城外。云裳听完,无动于衷的“哦”一声,并不哭闹,只是木愣愣的坐在碎香园的回廊上看着院子里的那棵树发呆。
据说她昏睡了半个多月。从树上跌下来的时候海棠还正盛,醒来的时候,花都快谢尽了。
听完这些,白宸浩脸上有些错愕。“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装的,原来竟是误会了。”他拉起她的手,另一只手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片碎玉,塞在她手心里,“我就说你怎么一直没来找我。看来,这个你也不记得了吧?”
云裳低头看去。掌心里安静的躺着一片温润的白玉。是半只蝴蝶的翅膀。精巧的刀工在蝶翼上镂刻出回旋卷曲的花纹,虽只有半边,却还是活泼灵动,仿佛随时都能飞起来一样。
“这是我的东西。”她说,“是我娘留给我的。”
白宸浩眼中波光一动,“记起来了?”
云裳摇了摇头。她站起来,快步走到镜台前,开了妆匣——左边门里最后一个抽屉,把手处嵌着用螺钿镶成的牡丹花。用力太急,一拉就把整个抽屉给拎了出来,她也顾不上斯文了,端着抽屉奔回白宸浩跟前。一反手,里面的东西叮叮咚咚全倒在桌上。紫玉钗,翡翠簪,镶金的镯子,珍珠的花钿……珠光宝气中忽然闪出那么一点白色来,素手一拈,可不正是另外那半只蝶翼!
“奶娘跟我说过,这是娘生前给我的东西,我从小就带在身上的。”云裳把手里那半块玉片推到白宸浩眼前去,“可是不知怎么就给摔碎了,只剩下半璧。”
“还以为是被我给弄丢了呢……原来在你这里。”
却原来,在你这里。
目光轻轻一碰,视线便被他的笑意卷了进去。云裳恍惚有点失神。白宸浩伸手把桌上的两半蝴蝶拼在一起,“摔碎?亏你也信!这是紫国海底产的冰玉,看着虽然温润,质地却是坚硬无比。”无声笑起,嘴角隐隐含着一丝得意,“若不是动用了天下少有的利器,哪里会断得这么彻底?”
云裳不说话。确实,玉蝴蝶是被人从中劈开的,一分为二,断口非常整齐。
“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许久,她听见自己这样问。
“忘了就算了。”他动了动嘴,却突然又不想说了,“放下过去也好,心无挂碍往前走就是了……以后路还长着呢。”
“可我想知道。”她抬起头望着他,倔强的抿着唇,一字一顿。
那双眼里闪动的,分明是执拗。奇异而熟悉的感觉瞬间笼上白宸浩的心头。点点滴滴,俱是惊喜。对!这才是沐云裳,这才是他认得的那个沐云裳!没有期期艾艾,没有委曲求全,没有阴谋诡计,敢爱敢恨干脆利落胆大包天而且还有些偏执性格的小姑娘……
那么,过往。
暗夜的森林里只剩下一种单调的声响。是嗒嗒的马蹄,幽邃深寂,仿若永不停息。
一骑绝尘,不远处,大片的追兵在身后紧紧跟随。
策马狂奔的间隙,马背上的少年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早知道一出宫门就得面对这样明目张胆的围攻剿杀,他还会那么率性的“逃婚”去吗?
无论对或错,都已来不及细想那么多。他是独自跑出来的,身边连一个侍卫都没有。可是现在背后却有不下二十个杀手!白宸浩扬手狠狠抽了**的灵风一鞭子,顺势攥紧了腰间的剑。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可想,只能豁出去了,跑得脱就跑,万一逃不掉,只好跟他们硬拼了!
树林张扬的枝桠仿若巨怪的手,暗影渐渐被甩在了身后,月光照亮眼前山路,前方不远处是个三岔路口,两个选择:一条路曲折上行,通往山顶,另一条则是往下走,是下山的唯一路径——脑海闪念如电光火石:只要到了山下,就会有人烟,无论那些人是什么来路,心里多少都会有些忌惮,不敢明目张胆下手。要是运气好,到了山下正遇上巡逻的官兵,他就有救了!
可是,此处已近山巅……通往山下的路曲折漫长,中间几乎又没什么密林好隐蔽遮挡,万一那些人在途中追上了他,或是相距一箭之地时使用暗器,那他肯定只有死路一条!
灵风疾驰,岔路就在面前了,紧迫的时间容不得人细想。马到岔口的瞬间,白宸浩做出了他最后的选择:翻身下马,顺着坡上的草甸滚落下去。半空里还不忘狠狠抽了自己的御马一记——灵风吃痛,扬蹄跑得更快,加之背上没了主人的重量,脚下越发有力,一溜烟就沿着山路奔了下去。
宸浩顺着芜杂的草丛疾速滑下了山坡。沿途的零星碎石磕撞得人四肢剧痛,但他不敢吱声。耳听得追兵奔着马儿的方向去了,这才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运气不错,草坡滚到底,是条不深不浅的沟渠。他赶忙从水渠里爬起来,顾不上满身泥泞,往上游走了两步,掬口干净水喝,又洗了把脸。
这片山处于皇家林地的边缘,他很清楚,每天天亮时分都会有兵马上来巡视——宫里的人在天亮前肯定会发现他跑了的事,内侍卫的高手们必然会追出来找。抬眼瞥了下东天上的月亮,只要能在这山间熬到天亮……哼哼,以后有的是机会查清那些人是受了谁的主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