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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 恶(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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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确切地说,是一位鬼,一位以捉鬼出名的鬼。

钟馗。

传说钟馗是唐时人,籍贯终南山。

宋沈括的《梦溪笔谈》和明《天中记》所录《唐逸史》,在历史上最早提到了钟馗其人其事。云唐玄宗有次病了,据说是恶性疟疾,太医忙活多日也不见好转。一夜玄宗昏沉睡去,梦见有个小鬼偷了杨贵妃的紫香囊和自己的玉笛,正待大怒,其时有一大鬼傲然而来,一把抓住贼鬼,二话不说,先挖出眼珠再撕扯着大嚼起来。玄宗问他是谁,大鬼答:“臣终南进士钟馗,应举不捷,触殿阶而死。誓为陛下除天下之妖孽!”玄宗惊醒之后,疾病竟霍然而愈。于是命吴道子画钟馗像,画成之后瞠目久之,说:“你难道与我做了同一个梦吗?怎么能这样像呢?”于是便高悬钟馗像于宫门之上辟邪,并刻版印刷赏赐大臣,后来还形成了习俗,每年岁暮与来年历书一起颁发给众臣,从此钟馗名满天下。起先是作为门神,之后地位越来越高,明朝起渐渐登堂入室,逢年过节都被高高供上中堂辟邪,端午这日更是责无旁贷地承担了镇恶求祥的职责。

吴道子的原画早已不存,据有幸见过真迹的人描述,吴笔下的钟馗是如此尊容:“衣衫褴褛,只有一只脚穿着靴子,瞎了一眼,腰带上别着笏版,戴着头巾而头发蓬乱。”(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画圣一笔定形,从此钟馗的法相便以奇丑的特点牢牢篆刻在了世人的印象中,好像千百年来所有人都做过同样的梦,都见过钟馗真身。

可自身也不过是一个鬼的钟馗是从哪里得来的法力呢,居然能使堂堂天师、韦陀也悄悄退居二线?

难道只凭一张丑脸就能吓破鬼怪的胆吗?

历代有好事者考证这个在大唐横空出世的钟馗的来历,虽然结论不尽相同,但都偏向于钟馗的名称其实早已存在。如明人胡应麟说:“钟馗之名,盖自六朝之前因已有之,流传执鬼非一日矣。”还有人发现南北朝时就有很多人取名“钟葵”或者“终葵”以辟邪的。顺着这个谐音的线索一直往上探究,明学者杨慎、顾炎武等人得出了一个结论:钟馗者,即为远古逐鬼之椎也!

早在《周礼》中便提到了“终葵”,而注疏中解释为:“终葵,椎也。”椎,即古代驱邪仪式上用来打鬼的大棒槌,多为桃木。考据很有力,从音韵学角度来看,“钟馗”或者“终葵”二字反切快读,正是“椎”字!

这么说,钟馗的原型应该是一根桃木大棒槌。

当然还有其他解释,比如说可能是远古祭禳驱瘟的傩仪上的主角,大神“方相”的演变。从有些流传至今的傩戏上可以看见,傩面具都雕画得穷凶极恶,这也可以说明钟馗貌丑的由来。

从这个角度看,由逐鬼法器或者上古神灵演变而来的钟馗,的确应该拥有几千年的法力,远比张天师姜太公深厚。可问题在于,这些考证,都是钟馗盛行之后由后世学者在故纸堆上推演出来的,民间百姓并不了解,他们心目中的钟馗也就不能与远古神力搭上线,他们所信赖的钟馗神通,究竟从何而来呢?

或者换个问题:从远古到大唐盛世,中间相隔几千年,为何作为一个人格神的钟馗,要隐藏在幕后这么久才蓦然现身呢?

自吴道子起,钟馗便是历代画家钟爱的题材之一,传世佳作很多,专门形成了一类“钟馗画”。入画的钟馗形态各异,但大部分都是戴纱帽或头巾、着长衫,一幅文人装扮。而后人附会的钟馗事迹,包括现存的三部明清钟馗小说,更是进一步发挥了钟馗的原话,把他塑造为科举失意的举人。说钟馗本是才华出众之士,高中状元,但皇帝肉眼凡胎,殿试时被他的恶貌吓住了,挥笔勾去了他的资格;钟馗悲愤之极,就一头撞死在皇帝面前。

很多钟馗画上,干脆题名“钟进士”。

这个面相可怖、法力高强,能震慑天下鬼怪的剽悍神灵,竟然是一个才高八斗的文人——

而且是个惨败于人间的自杀文人!

也许不少人会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但从某种意义上却可以这样说,钟馗神通的根源,很可能正是来自一个“文”字。

应该更确切地说,来自“皇”字支撑起来的“文”字。

说到底,钟馗是被唐玄宗一梦迎到人间的。而这位风流天子所掌管的天下,空前太平繁荣,正处于整个古代社会的巅峰,相比前几百年往往连自家性命都难以保全的乱世皇帝、割据皇帝、空头皇帝,自有后者远不可企及的权威和神圣。尽管之后很快唐玄宗就带领着他的王朝走向衰落,但毕竟从此历史大势是皇权越来越集中。这个趋势反映在民间,就是天子金口玉言的观念越来越深入人心,随便是谁,得了皇帝的册封便可脱胎换骨,何况钟馗一出场便露了一手食鬼绝活。在小说《斩鬼传》中,钟馗被皇帝封为驱魔大神,马上由一个冤死鬼变成了一个连阎王都得“下座相迎”的尊神。

但古往今来,得到皇帝册封的神祇不计其数,为何一个只出现在梦里的虚幻大鬼钟馗,却能跻身苍生最信赖最喜爱的神灵行列呢?

皇帝只是提供了一个封号,而为钟馗齐齐整整穿戴好官袍纱帽、佩上玉带宝剑的,却是历代文人。他们如此热心装扮钟馗,应该是钟馗出场的那句话深深震动了他们的心:“臣终南进士钟馗,应举不捷,触殿阶而死!”原来这位钟兄,也是我斯文同道,而且,也是一位时乖命蹇的倒霉鬼!

文人同病相怜,从此把怀才不遇的郁气寄托在了这位不幸的前辈身上——而自古又有谁觉得自己的才能已经发挥得淋漓尽致了呢?于是,借别人的酒浇自家块垒,用自己的血肉充实钟馗的骨架,如此在唐玄宗留下的白描钟馗像上一笔笔涂抹着、勾勒着,来发泄自己的辛酸愤慨。这也许就是文人画钟馗像为什么越来越盛、历代不衰的重要原因。

这种心态,在小说中文人为钟馗配备的助手姓名上也表露得很明显:一名“含冤”,一名“负屈”。

文人喜好钟馗,应该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钟馗代表着他们所理解的正气。科举考的是儒家经典,那么钟馗自然是孔孟门人。孟圣有名言,做一个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富贵不**的大丈夫,须得好生培养浩然之气;这气是天地间至大至刚的,用以破邪,无坚不摧。文人认为,钟馗的神力来源正是这股雄浑的浩然正气,他们用诗词书画描摹赞叹钟馗,也就是赞叹这股儒家的伟力;在他们心目中,钟馗简直能算是儒家的护法——为什么不能与天师韦陀平起平坐呢?

这股正气的力量甚至在“钟馗”一名上也能表现出来。

钟馗尽管出于玄宗之梦,但如前所说,其实唐前早已有此类名称。而“钟馗”的定名,显见有文人参与的痕迹:

“钟葵”或是“终葵”,都没什么大意思,“椎”更显得粗鄙;但“钟馗”二字铿然落地后,天下还有哪几个名号能如此阳刚大气呢?

钟,黄钟大声也,为音中至阳;馗,通达大道也,而在中国文人心中,天下最通达的大道,莫过于孔孟所言之人间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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