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柏林(第2页)
“这就是你的答复吗?”我狠狠的盯着这个没有正义感的人。“到目前为止是如此!再见,日安!”
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去闯学生顾问的门。
“请你听一卷录音带。”我坐下来就放录音。
他听了,马上就叫秘书小姐进来,口授了一份文件。
“你肯签字吗?”我看了一下文件,有许多看不懂的字,又一个一个问明白,才签下了我的名字。“我们开会提出来讨论,结果会公告。”
“您想,她会搬出去?”
“我想这个学生是要走路了。”他叹了口气说。
“贵国的学生,很少有像你这样的。他们一般都很温和,总是成绩好,安静,小心翼翼。以前我们也有一次这样的事情——两个人共一个房间的宿舍,一个是台湾来的学生;他的同房,在同一个房间里,带了女朋友同居了三个月,他都不来抗议,我们知道了,叫他来问,他还笑着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听了心都抽痛起来,恨那个不要脸的外国人,也恨自己太善良的同胞。“我的事什么时候可以解决?”“很快的,我们开会,再请这位冰岛小姐来谈话,再将录音带存档,就解决了。”“好,谢谢您,不再烦您了,日安!”我重重的与他握了握手。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芳邻静悄悄的搬走了,事情解决得意外的顺利。这事过了不久,我在宿舍附近的学生食堂排队吃饭,站了一会,觉得听见有人在说中文,我很自然的转过身去,就看见两个女同胞排在间隔着三五个人的队里。我对她们笑笑,算打招呼。“哪里来的?”一个马上紧张的问。
“西班牙来的。”另外一个神秘兮兮的在回答。
“你看她那条裙子,啧,啧??。”
“人家可风头健得很哪!来了没几天,话还不太会说,就跟隔房的同学去吵架。奇怪,也不想想自己是中国人——”
“你怎么知道她的事情?”
“学生会讲的啊!大家商量了好久,是不是要劝劝她不要那么没有教养。我们中国人美好的传统,给她去学生顾问那么一告,真丢脸透了!你想想,小事情,去告什么劲嘛——她还跟德国同学出去,第一次就被人看见了??。”
我听见背后自己同胞对我的中伤,气得把书都快扭烂了,但是我不回身去骂她们,我忍着胃痛搬了一盘菜,坐得老远的一个人去吃。我那时候才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对洋鬼子可以不忍,对自己同胞,可要百忍,吃下一百个忍字,不去回嘴。”
这些发生在三毛身上的事情,约根都不知道。他像在马德里一样,每次见到三毛时都会送上一枝玫瑰花,偶尔带她去吃一顿牛排。她责怪他不该这样破费,心里却想这玫瑰能是一小块肉或者鱼该多好。
她不愿意告诉父母她有多窘迫,更不愿意告诉约根——他与她之间仿佛一直有一层隔膜横在那里,不陌生,但也不是太熟悉。
他带她吃牛排时,她尽量让自己保持良好的吃相,但是,他却指给她看旁边坐着的女人,让三毛看她的披肩,说:“你应该去买一件这样的。”
三毛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它们还是从马德里带来的那批,穿来穿去,那些原本鲜艳的颜色都黯了,因为柏林湿冷的天气,它们仿佛从来没有干过,在餐馆明亮的灯光下显出灰扑扑的霉气。
她继续埋头吃牛排,边切边说:“看上去挺贵的。”
约根笑了起来:“别的女人看见漂亮的衣服,昂贵的皮草都会眼睛发亮,而你却是看见牛排眼睛发亮。”
三毛感觉自己的脸板了下来,脊梁骨上一阵冰凉。她很想大声告诉他:“我一年都难得吃上一块新鲜的肉。”但是,她只是看了看他,又吞下一口牛排。
他们有时见面,见面也是一起学习。约根自律很严,连睡觉时都在枕下放着小录音机将白天念过的书本重新播放。他让三毛也像他这样做,理由是:虽然肉体是睡了,但潜意识却在听着书本,这对学语言有潜移默化的作用。他不主动将任何一分钟拿来花前月下的恋爱,他认为一朵玫瑰就足以表达他的心。如果三毛那天将功课完全弄通会背而且每一个音节和语调都正确,他就会拿经济政治类的报纸让她看——做外交官的妻子,怎么能不懂经济政治呢?
三毛看得闷了,想和他讲几句话都不可以,他会用他的蓝眼睛投来警告和不快的讯息。
即使是这样的约会,也是不是经常的事情。三毛每天晚上都在窗口等待他窗口的信号。如果他将台灯移到窗口,便是通知三毛可以过来一起读书。一夜夜地张望,多半看到的是窗外的大雪静默地飞舞,他的台灯多半夹在离窗口很远的地方。
他计较着自己的学业,也计较她的。这个认真的书虫是真打算与三毛一起搭建未来,所以,按着“外交官妻子”的标准,对三毛仔细地进行监督和改造。
一次“听写”考试中,三毛错了四十几个字。拿到考卷,心里难过得很,感觉自己的付出与收获太不成正比,便投奔到约根那里去哭,像所有女孩那样向男友找宽慰。
约根对考卷比对三毛显得更有兴趣。他没有去哄在**哭泣的三毛,而是拿那试卷看了又看,然后用比三毛的心情更要沉重的语气说:“这样的成绩,你怎么做外交官妻子?连字都不会写。”
三毛实在是忍无可忍,压制了许多的性子那一刻被释放。她像发怒的女神,不容抗拒地从约根手里扯回自己的试卷,头也不回地出门,走进纷扬的雪里。
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她的裤脚已经被雪湿到膝盖。她沮丧地将长裤放到暖气管上去烤,走到窗边,却惊了房外枯树上站着的猫头鹰,它冲着三毛发出寂寞的怪嚎。三毛被猫头鹰吓了一跳,一直努力忍着的眼泪在此时夺眶而出。她将信纸放在膝盖,流着泪去写快乐的家书。她的信写得很艰难,不管她怎么假装快乐,都不能将这些不愉快真正躲过去。终于还是将信纸揉成一团扔掉。长裤在暖气片上腾出灰色的水气,慢幽幽地升起,融进暖得到不自在的房间里。她又拿了一页纸,写着:“爹爹,这个月多给我五十美金可不可以?或者,将姐姐不穿的靴子寄给我可不可以?”写完,还是撕掉了。她不想让父亲的眉头再因她而锁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