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读芝兰与茉莉因而想及我底祖母(第3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一个男子底心志必得听那寡后回家当姑太底姊姊使令么?当时他若硬把妻子留住,姊姊也没奈他何,最多不过用“礼教底棒”来打他而已。但“礼教之棒”又真可以打破人底命运么?那时候,他并不是没有反抗礼教底勇气,是他还没得着反抗礼教底启示。他心底深密处也会像吴明远那样说:“该死该死!我既爱妹妹,而不知护妹妹,我既爱我自己而不知为我自己着想,我负了妹妹,我误了自己!事原来可以如人意,而我使之不能,我之罪恶岂能磨灭于万一,然而赴汤蹈火,又何足偿过失于万一呢?你还敢说:‘事已如此,夫复何言’么?”

四弟私会出妻底事,教姊姊知道,大加申斥,说他没志气。不过这样的言语和爱情没有关系。男女相待遇本如大人和小孩一样。若是男子爱他底女人,他对于她底态度、语言、动作,都有父亲对女儿底倾向;反过来说,女人对于她所爱底男子也具足母亲对儿子底倾向。若两方都是爱者,他们同时就是被爱者。那是说他们都自视为小孩子,故彼此间能吐露出真性情来。小孩们很愿替他们底好朋友担忧、受苦、用力;有情的男女也是如此。所以姊姊底申斥不能隔断他们底私会。

妻子自回外家后,很悔她不该贪嚼一口槟榔,贪吸一管旱烟,致误了灵前底大事。此后,槟榔不再入她底口,烟也不吸了。她要为自己底罪过忏悔,就吃起长斋来。就是她亲爱底丈夫有时来到,很难得的相见时,也不使他挨近一步,恐怕玷了她底清心。她只以念经绣佛为她此生唯一的本分,夫妇的爱不由得不压在心意底崖石底下。

十几年中,他只是希望他岳丈和他姊姊底意思可以挽回于万一。自己底事要仰望人家,本是很可怜的。亲家们一个是执拗,一个是赌气,因之光天化日底时候难以再得。

那晚上,他正陪姊姊在厅上坐着,王家底人来叫他。姊姊不许,说:“四弟,不许你去。”

“姊姊,容我去看她一下罢。听说她这两天病得很厉害,人来叫我,当然是很要紧的,我得去看看。”

“反正你一天不另娶,是一天忘不了那泼妇底,城外那门亲给你讲了好几年,你总是不介意。她比那不知礼的妇人好得多——又美,又有德。”

这一次,他觉得姊姊底命令也可以反抗了。他不听这一套,径自跑进屋里,把长褂子一披,匆匆地出门。姊姊虽然不高兴,也没法揪他回来。

到妻子家,上楼去。她躺在**,眼睛半闭着,病状已很凶恶。他哭不出来,走近前,摇了她一下。

“我底夫婿,你来了!好容易盼得你来!我是不久的人了,你总要为你自己的事情打算;不要像这十几年,空守着我,于你也没有益处。我不孝已够了,还能使你再犯不孝之条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孝不孝是我底事;娶不娶也是我底事。除了你,我还有谁?”

这时丫头也站在床沿。她已二十多岁,长得越妩媚、越懂事了。她底反省,常使她起一种不可言喻的伤心,使她觉得她永远对不起面前这位垂死的姑娘和旁边那位姑爷。

垂死的妻子说:“好罢,我们底恩义是生生世世的。你看她,”她撮嘴指着丫头,用力往下说,“她长大了。事情既是她弄出来底,她得替我偿还。”她对着丫头说:“你愿意么?”丫头红了脸,不晓得要怎样回答。她又对丈夫说:“我死后,她就是我了。你如纪念我们旧时的恩义,就请带她回去,将来好替我……”

她把丈夫底手拉去,使他揸住丫头底手,随说:“唉,子女是要紧的,她将来若能替我为你养几个子女,我就把她从前的过失都宽恕了。”

妻子死后好几个月,他总不敢向姊姊提起要那丫头回来。他实在是很懦弱的,不晓怎样怕姊姊会怕到这地步!

离王亲家不远住着一位老妗婆。她虽没为这事担心,但她对于事情底原委是很明了底。正要出门,在路上遇见丫头,穿起一身素服,手挽着一竹篮东西。她问:“蓝,你要到哪里去?”

“我正要上我们姑娘底坟去。今天是她底百日。”

老妗婆一手扶着杖,一手捏着丫头底嘴巴,说:“你长得这么大了,还不回武馆街去么?”丫头低了头,没回答她。她又问:“许家没意思要你回去么?”

从前的风俗对于随嫁底丫头多是预备给姑爷收起来做二房底,所以妗婆问得很自然。丫头听见“回去”两字,本就不好意思,她双眼望着地上,摇摇头,静默地走了。

妗婆本不是要到武馆街去底,自遇见丫头以后,就想她是个长辈之一,总得赞成这事。她一直来投她底甥女,也叫四外甥来告诉他应当办底事体。姊姊被妗母一说,觉得再没有可固执底了,说:“好罢,明后天预备一顶轿子去扛她回来就是。”

四弟说:“说得那么容易?要总得照着娶继室底礼节办,她底神主还得请回来。”

姊姊说:“笑话,她已经和她底姑娘一同行过礼了,还行什么礼?神主也不能同日请回来底。”

老妗母说:“扛回来时,请请客,当作一桩正事办也是应该底。”

他们商量好了,兄弟也都赞成这样办。“这种事情,老人家最喜欢不过”,老妗母在办事底时候当然是一早就过来了。

这位再回来底丫头就是我底祖母了。所以我有两个祖母,一个是生身祖母,一个是常住在外家底“吃斋祖母”——这名字是母亲给我们讲祖母底故事时所用底题目。又“丫头”这两个字是我家底“圣讳”,平常是不许说底。

我又讲回来了。这种父母的爱底经验,是我们最能理会底。人人经验中都有多少“祖母的心”“母亲”“祖父”“爱儿”等等事迹,偶一感触便如悬崖泻水,从盘古以来直说到于今。我们底头脑是历史的,所以善用这种才能来描写一切的事故。又因这爱父母底特性,故在作品中,任你说到什么程度,这一点总抹杀不掉。我爱读《芝兰与茉莉》,因为它是原原本本地说,用我们经验中极普遍的事实触动我。我想凡是有祖母底人,一读这书,至少也会起一种回想底。

书看完了,回想也写完了,上课底钟直催着。现在的事好像比往事要紧,故要用工夫来想一想祖母底经历也不能了!大概她以后底境遇也和书里底祖母有一两点相同罢。

写于哥仑比亚图书馆四一三号,检讨室,十三年,二月,十日。

(原载1924年5月《小说月报》15卷5号)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