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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非人(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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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不开?从前她有丈夫底时候也天天嚷穷。可是没有一天不见她穿缎戴翠。穷就穷到连一个月给我几块钱用也没有,我不信。也许这几年所给我底,都是我儿子底功劳钱,瞒着我,说是她拿出来底。不然,我同她既不是亲,又不是戚,她凭什么养我一家?”

可为见老太太说上火了,忙着安慰她说:“我想陈姑娘不是这样人。现在在衙门里做事,就是做一天算一天,谁也保不定能做多久,你还是不要多心罢。”

老太太走前两步,低声地说:“我何尝多心?她若是一个正经女人,她男人何致不要她。听说她男人现时在南京或是上海当委员,不要她啦。他逃后,她底肚子渐渐大起来,花了好些钱到日本医院去,才取下来。后来我才听见人家说,他们并没穿过礼服,连酒都没请人喝过,怨不得拆得那么容易。”

可为看老太太一双小脚站得进一步退半步底,忽觉他也站了大半天,脚步未免也移动一下。老太太说:“先生,您若不嫌脏就请坐坐,我去沏一点水您喝,再把那陈姑娘底事细细地说给您听。”可为对于陈底事情本来知道一二,又见老太太对于她底事业底不明了和怀疑,料想说不出什么好话。即如到医院堕胎,陈自己对他说是因为身体软弱,医生说非取出不可。关于她男人遗弃她底事,全局底人都知道。除他以外多数是不同情于她底。他不愿意再听她说下去,一心要去访北下洼八号,看到底是个什么人家。于是对老太太说:“不用张罗了,您底事情,我明天问问陈姑娘,一定可以给你办妥。我还有事,要到别处去,你请歇着罢。”一面说,一面踏出院子。

老太太在后面跟着,叮咛可为切莫向陈姑娘打听,恐怕她说坏话。可为说:“断不会。陈姑娘既然教你到老人院,她总有苦衷,会说给我知道,你放心罢。”出了门,可为又把方才拿粉盒底手指举到鼻端,且走且闻,两眼像看见陈情就在他前头走,仿佛是领他到北下洼去。

北下洼本不是热闹街市,站岗底巡警很优游地在街心踱来踱去。可为一进街口,不费力便看见八号底门牌。他站在门口,心里想:“找谁呢?”他想去问岗警,又怕万一问出了差,可了不得。他正在踌躇,当头来了一个人,手里一碗酱,一把葱,指头还吊着几两肉,到八号底门口,大嚷:“开门。”他便向着那人抢前一步,话也在急忙中想出来。

“那位常到这里底陈姑娘来了么?”

那人把他上下估量了一会,便问“哪一位陈姑娘?您来这里找过她么?”

“我……”他待要说没有时,恐怕那人也要说没有一位陈姑娘。许久才接着说:“我跟人家来过。我们来找过那位陈姑娘。她一头底刘海发不像别人烫得像石狮子一样,说话像南方人。”

那人连声说:“唔,唔,她不一定来这里。要来,也得七八点以后。您贵姓?有什么话请您留下,她来了我可以告诉她。”

“我姓胡。只想找她谈谈。她今晚上来不来?”

“没准,胡先生今晚若是来,我替您找去。”

“你到哪里找她去呢?”

“哼,哼!”那人笑着,说,“到她家里。她家就离这里不远。”

“她不是住在肉市吗?”

“肉市?不,她不住在肉市。”

“那么她住在什么地方?”

“她们这路人没有一定的住所。”

“你们不是常到宝积寺去找她么?”

“看来您都知道,是她告诉您她住在那里么?”

可为不由得又要扯谎,说:“是的,她告诉过我。不过方才我到宝积寺。那老太太说到这里来找。”

“现在还没黑,”那人说时仰头看看天,又对着可为说,“请您上市场去绕个弯再回来,我替您叫她去。不然请进来歇一歇,我叫点东西您用,等我吃过饭,马上去找她。”

“不用,不用,我回头来罢。”可为果然走出胡同口,雇了一辆车上公园去,找一个僻静的茶店坐下。

茶已沏过好几次,点心也吃过,好容易等到天黑了。十一月底黝云埋没了无数的明星。悬在园里底灯也被风吹得摇动不停,游人早已绝迹了,可为直坐到听见街上底更夫敲着二更,然后踱出园门,直奔北下洼而去。

门口仍是静悄悄的,路上底人除了巡警,一个也没有。他急进前去拍门。里面大声问:“谁?”

“我姓胡。”

门开了一条小缝,一个人露出半脸,问:“您找谁?”

“我找陈姑娘。”可为低声说。

“来过么?”那人问。

可为在微光里虽然看不出那人底面目,从声音听来,知道他并不是下午在门口同他问答底那一个。他一手急推着门,脚先已踏进去,随着说:“我约过来底。”

那人让他进了门口。再端详了一会,没领他望那里走。可为也不敢走了。他看见院子里底屋子都像有人在里面谈话,不晓得进那间合适。那人见他不像是来过底,便对他说:“先生,您跟我走。”

这是无上的命令。教可为没法子不跟随他。那人领他到后院去穿过两重天井,过一个穿堂,才到一个小屋子,可为进去四围一望,在灯光下只见铁床一张,小梳妆桌一台放在窗下,桌边放着两张方木椅。房当中安着一个发不出多大暖气底火炉。门边还放着一个脸盆架。墙上只有两三只冻死了底蝈蝈,还囚在笼里像妆饰品一般。

“先生请坐,人一会就来。”那人说完便把门反掩着。可为这时心里不觉害怕起来。他一向没到过这样的地方,如今只为要知道陈姑娘底秘密生活,冒险而来,一会她来了,见面时要说呢,若是把她羞得无地可容,那便造孽了。一会,他又望望那扇关着底门,自己又安慰自己说:“不妨,如果她来,最多是向她求婚罢了。……她若问我怎样知道时,我必不能说看见她底旧粉盒子。不过,既是求爱,当然得说真话,我必得告诉她我底不该,先求她饶恕……”

门开了。喜惧交迫底可为,急急把视线连在门上,但进来底还是方才那人。他走到可为跟前,说:“先生,这里底规矩是先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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