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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复明运动09(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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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腆纪年附考》一九“顺治十六年五月癸酉(十三日)明延平王朱成功、兵部左侍郎张煌言复会师大举北上以援滇”条云:

成功欲顺风取瓜州,煌言曰:“崇明为江海门户,有悬洲可守,先定之以为老营,脱有疏虞,进退可据。”冯澄世亦言取之便。成功曰:“崇明城小而坚,取之必淹日月。今先取瓜州,破其门户,截其粮道,腹心溃,则支体随之,崇明可不攻而破也。”乃遣监纪刘澄,密通我江南提督马进宝,而请煌言以所部兵马前军乡导。己卯(十九日)经江阴,舟楫蔽江而上。

据上引资料,知成功之不能取江宁,其关键实在马逢知两方观望,马氏之意以为延平若成功,声威功绩必远出其上。若不成功,己身亦可邀得清廷之宽免。此乃从来汉奸骑墙之故技。实不知建州入关,其利用汉人甚为巧妙。若可利用之处已毕,则斩杀以立威也。

又,黄秋岳濬《花随人圣庵摭忆》略云:

缪小山〔荃孙〕《云自在堪笔记》所述康熙时诸汉臣相讦相轧事至详,而未言所本。后乃知小山所本,为李榕村〔光地〕日记。《榕村日记》无刊行者,清史馆有抄本,缪所录中,有一段极饶意义者,为李光地与施琅语,纵谈及海上顺治十六年攻南京事。李(“李”当作“予”,下同)云:“当时若海寇不围城池,扬帆直上,天下岌岌乎殆哉!”施笑曰:“直前,是矣。请问君何往?从何处而前?”予无以应。移时又促之,云:“从何处往前?”李曰:“或从江淮,或趋山东,奈何?”施曰:“此便大坏。何〔以〕言之,直前,纵一路无阻,即抵京师,本朝兵势尚强,决一死斗。兵家用所长,不用所短。海寇之陆战,其所短者,计所有不过万人。能以不习陆战之万人,而敌精于陆战之数十万人乎?不过一霎时,便可无噍类矣。”李爽然自失,曰:“然则奈何?”施曰:“不顾南京,直取荆襄,以其声威,扬帆直过,决无与敌者。彼闭城不出,吾置之不论。彼若通款,与一空札羁縻之。遇小船则毁之,遇大船则带之。有领兵降者,以我兵分配彼兵,散与各将而用之。得了荆襄,呼召滇粤三逆藩,与之连结,摇动江以南,以挠官军,则祸甚于今日矣。”施所见如此,真是枭雄。

寅恪案:马进宝是时正在观望。若延平克南京,则反清。若不能,则佐清。延平既不能克南京,必急撤退。不然者,将被封锁于长江口内,全军覆没矣。施琅之论,未必切合当日情势及了解延平心理也。至《清史补编》八《郑成功载记》记载此役,其史料真伪夹杂,文体不伦,末可依据,故不引用。

黄梧,字君宣,福建平和人。初,为郑成功总兵,守海澄。顺治十三年梧斩成功将华栋等,以海澄降。大将军郑亲王世子济度以闻,封海澄公。十四年,总督李率泰疏请益梧兵合四千人,驻漳州。梧牒李率泰荐委署都督施琅智勇忠诚,熟谙沿海事状,假以事权,必能剪除海孽,又言成功全藉内地接济木植、丝绵、油麻、钉铁、柴米。土宄阴为转输,赍粮养寇。请严禁。并条列灭贼五策,复请速诛成功父芝龙。率泰先后上闻,琅得擢用,芝龙亦诛。寻命严海禁,绝接济,移兵分驻海滨,阻成功兵登岸,增战舰,习水战,皆梧议也。

《小腆纪年附考》二十“顺治十八年十二月明延平王朱成功取台湾”条略云:

成功以台湾平,谓诸将曰:“此膏腴之土,可寓兵于农。”既闻迁界令下,成功叹曰:“使吾徇诸将意,不自断东征,得一块土,英雄无用武之地矣。沿海幅员上下数万里,田庐邱墓无主,寡妇孤儿望哭天末,惟吾之故。以今当移我残民,开辟东土,养精畜锐,闭境息兵,待天下之清未晚也。”乃招漳泉惠潮流民,以辟污莱。制法律,定职官,兴学校,起池馆,待故明宗室遗老之来归者。台湾之人是以大和。

然则延平急于速战速决之计既不能行,内地接济复被断绝,则不得不别取波涛远隔,土地膏腴之台湾以为根据地。且叛将黄梧拥兵海澄,若迟延过久则颇有引清兵攻厦门之可能。观《黄梧传》“〔顺治〕十四年,总督李率泰疏请益梧兵合四千人,驻漳州”并《小腆纪年附考》二十“〔顺治十七年〕五月甲子(初十日),我大清兵攻厦门,明延平王朱成功御却之”,及同书同卷“我大清康熙二年癸卯冬十月王师取金门厦门”条,即是其证。故延平帅舟师速退,亦用兵谨慎之道。其主旨虽与张苍水辈别有不同,未可尽非也。

寅恪论述牧斋参预郑延平攻取南都之计划,又欲由白茆港逃遁出海,而不能实行之事既竟,读者必怀一疑问,即牧斋何以终能脱免清廷之杀害。《痛史》第五种《研堂见闻杂记》云:

海氛既退,凡在戎行诸臣,以失律败者,各遣缇骑捕之,以锒铛锁去,如缚羊豕,而间连染于列邑缙绅,举室俘囚,游魂旦暮。

又云:

乙亥,海师至京口,金坛诸缙绅有阴为款者,事既定,同袍讦发,遂罗织绅衿数十人。抚臣请于朝,亦同发勘臣就讯,既抵,五毒备至,后骈斩,妻子发上阳。

据此可知当日缙绅因己亥之役受牵累者殊不少。牧斋何以终能脱免一点,实难有确切之解答。但后检诸书,似有痕迹可寻,惜尚是推测之辞,不敢视为定论。俟他日更发见有关史料再详述之。《清史列传》七九《梁清标传》略云:

同书九《施琅传》略云:

〔康熙〕二十年七月,内阁学士李光地奏,郑锦已死,子克塽幼,部下争权,征之必克,因荐琅素习海上情形。上遂授琅福建水师提督加太子太保。谕之曰,海寇一日不靖,则民生一日不宁。尔当相机进取,以副委任。二十一年七月彗星见,诏臣工指陈时务。户部尚书梁清标(寅恪案:梁清标康熙十一年调户部尚书)谓天下太平,凡事不宜开端,当以安静为主。上因命暂停征剿台湾。

乾隆修《江南通志》一百七《职官志》“常熟知县”栏载:

周敏,武康人。拔贡。顺治十五年任。

张燮。大兴人。拔贡。顺治十七年任。

寅恪案:前论黄毓祺案,已详及真定梁氏与牧斋之密切关系。今观《清史列传》所言,清标身任兵部尚书,其对己亥战役之态度如此冷淡,虽云满尚书伊图奉使云南,当日汉人无权(可参前引龚芝麓《疏》)不敢特有主张,但其不为清廷尽心经画以防御郑氏,与二十余年后之反对进攻台湾,疑是同一心理。至《传》中所指常熟知县周敏,借通贼谋叛、鱼肉平民之事,恐是乘机为牧斋辈解脱于郑延平失败之后,清廷大肆搜捕之时也。

治某抱病江乡,朝夕从渔夫樵叟,歌咏德音,虽复屏迹索居,未尝不神驰铃阁也。顷者,□□□狂悖无状,老父母以覆载洪恩,付之不较,第此人欺主枉上,罪在不赦。若不重治,并及其共事者,何以惩创奸宄,使魑魅寒心?又口称有两宦书帖,其中不无假冒。某乡居不知城邑之事,若有不得已相闻,必有手书印记。并祈老父母留心查核,勿为黎丘之鬼所眩。此尤所祷祀而求者也。

又《致□□□》略云:

恒云握别,遂逾星纪。尘泥迥绝,寒暄邈然。相知北来,备道盛雅。注存无已,煦育有加。窃念益草木残生,桑榆暮齿,灰心世故,息念空门。固未尝争名争利,攘臂于市朝;亦未尝有党有仇,厕迹于坛坫,有何怨府?犯彼凶锋。所赖金石格言,岩廊竑论。片语解呶,单词止沸。此则养国家之元气,作善类之长城。四海具瞻,千秋作则者也。

颇疑牧斋所谓“周县尊”即周敏。而信中所言“两宦书帖”其中之一当为告讦牧斋之物证。至《致□□□》一札,因信中有“恒云”二字故认为即致梁清标者。“犯彼凶锋”之“彼”当指周敏。“金石格言,岩廊竑论”似指清标顺治十七年五月所上之疏。若所揣测者不误,则此等材料或可作为牧斋之免祸与梁清标有关之旁证。

复次,当日在朝有梁清标主持兵部,凡在外疆臣武将皆不得不为牧斋回护。周敏之不能久任常熟知县,其理由或在此也。又牧斋集中颇多与郎廷佐、梁化凤等相关之文字,兹节录涉及己亥之役者于下。《牧斋外集》九《奉贺郎制府序》略云:

同书同卷《梁提督累荫八世序》略云:

自古国家保定疆圉,乂安寰宇,必有精忠一德,熊罴不二心之臣,为之宣猷僇力,经营告成。其在今日,则大宫保梁公是也。公以鞭霆掣电之风略,拔山贯日之忠勇,奋迹武闱,守御山右。旋调崇川,总领水师。末几,海氛大作,**瓜步,摇撼南服。公出奇奋击,雷劈电奔,斧螗锋猬,江水为赤。已而复窥崇川,公随飞援追剿,海波始靖,而东南获有安壤。余江邮老民,借公广厦万间之庇,安枕菰芦,高眠晚食,方自愧无以报公,而又念旧待罪太史氏,勒燕然之铭,香旂常之续,皆旧史所有事也。于诸君之请,遂不辞而为之序,亦使后世之史馆尚论武略者,于斯文有考焉。

同书二四《海宴亭颂序》略云:

此外牧斋尚有为梁化凤之父孟玉所作之《诰封都督梁公墓志铭》(见《牧斋外集》一六)等,及与郎梁诸人之书札(见《牧斋尺牍》),兹不暇多引。要之,牧斋此类文字虽为谄媚之辞,但使江南属吏见之,亦可以为护身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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