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复明运动09(第3页)
第七首云:
此行期奏济河功,架海梯山抵掌中。自许挥戈回晚日,相将把酒贺春风。墙头梅蕊疏窗白,瓮面葡萄玉盏红。一割忍忘归隐约,少阳原是钓鱼翁。
第八首云:
临分执手语逶迤,白水旌心视此陂。一别正思红豆子,双栖终向碧梧枝。盘周四角言难罄,局定中心誓不移。趣觐两宫应慰劳,纱灯影里泪先垂。
寅恪案:此叠第二首末二句之“错忆”或“错记”两字皆可通。但鄙意恐“记”字原是“认”字之讹。若如此改,文气更通贯。“杨”即“柳”,乃河东君之本姓。“离恨搅杨花”五字殊妙。第三首见前论姚志倬事,并可参沈寐叟《投笔集跋》,可不多赘。第六首“摩天肯悔双黄鹄,贴水翻输两白鸥”一联。上句“双黄鹄”除遵王注引杜诗外,疑牧斋更用《汉书》八四《翟方进传》附义传载童谣:
反乎覆,陂当复。谁云者,两黄鹄。
之语,暗指明朝当复兴也。下句与第八叠第六首“鸢飞跕水羡眠鸥”句,同用《后汉书·列传》一四《马援传》。盖谓当此龙拏虎掣、争赌乾坤之时,己身与河东君尚难如鸥鸟之安稳也。此诗末句“并州”或“神州”虽俱可通,鄙意以作“并州”者为佳。《晋书》六二《刘琨传》略云:
刘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永嘉元年为并州刺史。时,东赢公腾自晋阳镇邺,并土饥荒,百姓随腾南下,余户不满二万,寇贼纵横,道路断塞。琨募得千余人,转斗至晋阳。愍帝即位,拜大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西都不守,元帝称制江左,琨乃令长史温峤劝进。于是河朔征镇夷夏一百八十人连名上表。(可参《世说新语(上)·言语篇》“刘琨虽隔阂寇戎,志存本朝”条。)
盖以张苍水比刘越石也。当郑延平败于金陵城下,苍水尚经略安徽一带。考《张苍水集》四《北征录》略云:
延平大军围石头城者已半月。初,不闻发一镞射城中,而镇守润江督师,亦未尝出兵取旁邑。如句容、丹阳实南畿咽喉地,尚未扼塞,故苏常援虏得长驱入石头。无何石头师挫,时余在宁国受新都降。报至,遽反芜城。已七月廿九日矣。
可以为证。第七首末二句“一割”及“少阳”,遵王注已引《后汉书·列传》三七《班超传》及《分类补注李太白诗》一一《赠潘侍御论少阳》诗为释。但鄙意牧斋“少阳”二字,更兼用《李太白诗》一二《赠钱征君少阳(五律)》并注(可参《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一一)所云:
秉烛唯须饮,投竿也未迟。如逢渭水(一作“川”)猎,犹可帝王师。(原注:“齐贤曰,少阳年八十余,故方之太公。”)
等语。综合两句观之,牧斋意谓此行虽勉效铅刀之一割,未忘偕隐之约,并暗寓终可为明之宰辅也。第八首言此时虽暂别,后必归于桂王也。“碧梧枝”不独用杜诗“凤凰栖老碧梧枝”之原义,亦暗指永历帝父常瀛,崇祯十六年衡州陷,走广西梧州,及顺治二年薨于苍梧,并顺治三年丁魁楚、瞿式耜等迎永历帝于梧等事(见《明史》一二十《桂端王常瀛传》及《小腆纪传·永历帝纪上》等)。即第五叠第八首“丹桂月舒新结子,苍梧云护旧封枝”之意。“两宫”者,指桂王生母马太后及永历后王氏也。(见《小腆纪传·后妃传》永历《马太后传》及《王皇后传》等。)
复次,叶调生廷琯《吹网录》四“陈夫人年谱”条略云:
瞿忠宣公之孙昌文,尝为其母撰年谱一帙。盖其尊人伯升(原注:“吴晓鉦钊森曰,复社姓氏录作伯声。”)欲纾家难,勉为韬晦顺时,而鼎革之际,家门多故,实赖陈夫人内外支持。故私撰此谱,以表母德,而纪世变。其中颇多忠宣轶事。十余年前从常熟许伯缄丈廷诰处见其摘钞本。缄翁云,原本为海虞某氏所藏,极为秘密。惜尔时未向缄翁借录。近从许氏后人问之,则并摘钞本不可得见矣。谱中所载,略忆一二事。一为钱宗伯与瞿氏联姻,实出宗伯之母顾夫人意。云瞿某为汝事去官,须联之以敦世好(见前引《初学集》七四《先太淑人述》)。后行聘时,柳姬欲瞿回礼与正室陈夫人同,而瞿仅等之孺贻生母。柳因蓄怒,至乙酉后,宗伯已纳款,忠宣方在桂林拒命,柳遂唆钱请离婚。其余逸事尚多,惜不甚记矣。
寅恪案:钱、瞿联姻事,第四章引顾太夫人语已论及。牧斋以两人辈分悬殊,故托母命为解。其实稼轩亦同意者也。同章末论绛云楼落成,引牧斋《与稼轩书》,亦足见稼轩深重河东君之为人。至当日礼法、嫡庶分别之关系,复于第四章茸城结缡节详论之,今不赘述。若乙酉明南都陷落,河东君劝牧斋殉国,顾云美《河东君传》中特举沈明抡为人证,自属可信。岂有反劝牧斋与稼轩离婚之事。且乙酉后数年,钱、瞿之关系,虽远隔岭海仍往来甚密,备见钱、翟集中。河东君与其女赵微仲妻遗嘱,有“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之语(见《河东君殉家难事实》),孙爱复“德而哀之,为用匹礼,与尚书公并殡某所”(见《蘼芜纪闻》引徐芳《柳夫人传》)。凡此诸端皆足证河东君无唆使牧斋令其子与稼轩女离婚之事。鄙意昌文之作其母陈夫人年谱,殆欲表示瞿、钱两家虽为姻戚,实不共谋之微旨,借以脱免清室法网之严酷耶?附记于此,以俟更考。
第四叠《中秋夜江村无月而作》八首,皆牧斋往松江后,追忆而作也。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云:
〔顺治十六年己亥八月〕初四日,国姓遣蔡政往见马进宝,而先生亦于初十日后往松江晤蔡、马。十一日后,国姓攻崇明城,而马遣中军官同蔡政至崇明,劝其退师,以待奏请,再议抚事。此时先生或偕蔡政往崇明,亦未可知。
寅恪案:金鹤冲谓牧斋曾往松江晤马进宝,其说可信。但谓牧斋亦往崇明,则无实据。此叠第二首“浩**张赛汉(一作“海”)上槎”句,自出杜氏“奉使虚随八月槎”之语,可用“海”字,但第三叠第二首“几曾银浦共仙(一作“云”)槎”句,则当用《博物志》及《荆楚岁时记》之典,各不相同也。此叠第三首末两句并自注云:
只应老似张丞相,扪摸残骸笑瓠肥。(自注:“余身素瘦削,今年腰围忽肥。客有张丞相之谑。”)
本文第三章论释牧斋肤黑而身非肥壮。今忽以张丞相自比者,盖用《史记》九六《张丞相传》。(遵王注已引,不重录)。牧斋语似谐谑,实则以宰相自命也。此叠第八首末二句“莫道去家犹未远,朝来衣带已垂垂”。第四章论《东山酬和集》二河东君《次韵牧斋二月十二日春分横山晚归作》诗中“已怜腰缓足三旬”,已详释论,读者可取参阅,不多赘也。第五叠《中秋十九日暂回村庄而作八首》。观第一首“石城又报重围合,少为愁肠缓急砧”二句似牧斋得闻张苍水重围金陵而有是作,其实皆非真况,然其意亦可哀矣。
第六叠《九月初二日泛舟吴门而作八首》。牧斋忽于此时至吴门,必有所为。但不能详知其内容。鄙意其第三首“跃马挥戈竟何意,相逢应笑食言肥”及第八首“要勒浯溪须老手,腰间砚削为君垂”等句,岂马逢知此际亦在苏州耶?俟考。
第九叠《庚子十月望日八首》,第八首末二句云:“种柳合围同望幸,残条秃鬓总交垂。”遵王引元遗山《为邓人作》诗为释,其实第一手材料乃《晋书》九八《桓温传》及《庚子山集》一《枯树赋》等。此为常用之典,不必赘论。唯“望幸”二字出《元氏长庆集》二四《连昌宫词》“老翁此意深望幸”之语。自指己身与河东君。但鄙意“残条”之“残”与“长”字,吴音同读,因而致讹。若以“残条”指河东君,则与虎丘石上诗无异。故“残”字应作“长”,否则“秃鬓”虽与己身切当,而“残条”未免唐突河东君也。
第十叠《辛丑二月初四日夜宴述古堂,酒罢而作》与《有学集》一一《红豆三集》“辛丑二月四日宿述古堂,张灯夜饮,酒罢而作”题目正同。
检《清史稿》五《世祖本纪》二略云:
〔顺治〕十八年春正月壬子,上不豫。丁巳,崩于养心殿。
及《痛史》第二种《哭庙纪》略云:
〔顺治十八年〕二月初一日,章皇上宾哀诏至姑苏。
可知此两题共十二首,乃牧斋闻清世祖崩逝之讯,心中喜悦之情,可想而知。故寓遵王宅,张灯夜饮,以表其欢悦之意。但检《牧斋尺牍(中)·与遵王三十通》之十六云:
明日有事于邑中,便欲过述古,了宿昔之约,但四海遏密,哀痛之余,食不下咽,只以器食共饭,勿费内厨,所深嘱也。
此札当作于顺治十八年辛丑二月初三日,即述古堂夜宴前一日。牧斋所言乃故作掩饰之语,与其内心适相反也。观《投笔集》及《有学集》之题及诗,可以证明矣。但金氏《牧斋年谱》以此札列于“康熙元年壬寅”条,谓“正月五日先生自拂水山庄《与遵王书》云〔云〕”。又谓“按永历帝为北兵所得,今已逾月,先生盖知之矣”。金氏所以如此断定者,乃因《有学集》一二《东涧集(上)》第二题为《一月五日山庄作》,第三题为《六日述古堂文宴作》之故。检《小腆纪年》二十“顺治十八年辛丑”条云:
〔十二月〕戊申(初三日),缅酋执明桂王以献于王师。
同书同卷“康熙元年壬寅”条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