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复明运动02(第2页)
《虎丘诗》第七、第八两句,其古典俱出《太平广记》四八五许尧佐《柳氏传》及孟棨《本事诗·情感类》“韩翊(翃)少负才名”条。其文云:
〔韩翃〕以良金置练囊中寄之,题诗曰:“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复书,答诗曰:“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第七句用君平诗,第八句用柳氏诗。但钮书作“日暮东风怨阿侬”,则竟认其出处为杜牧之《金谷园》诗(见《全唐诗》第八函杜牧六),此诗云: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堕楼人。
不独此时牧斋无季伦被收之祸,河东君无绿珠堕楼之事,且樊川诗中“春”及“东风”更与《题虎丘石上》诗之季节不合。况《虎丘诗》第二句用《张翰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之语,又相违反耶?七、八两句之今典,即前述牧斋随例北迁,河东君独留南都时,其仇人怨家,以孙爱名义鸣其私夫郑某或陈某于官,而杖杀之之事。此事当时必已遍传。故林茧庵谓江南有老王八之谣。作《虎丘诗》者因得举以相嘲也。解释《虎丘诗》之辞语既竟,请略考其作者。王昶、庄师洛编辑《陈忠裕公全集》,于此诗作者为何人,不敢决定。盖以其“语涉轻薄,绝不类黄门手笔”之故,似颇有理。兹就牧斋及卧子两人之行踪,即顺治三年丙戌秋间两人是否俱在苏州一点推之,然后可以解释王、庄两氏之疑问。前据《清史列传·牧斋传》及《东华录》“顺治三年六月甲辰”条,知牧斋顺治三年由北京返常熟,必经过苏州,稍有滞留。又综合钱曾《有学集诗注》一《秋槐集·丙戌七夕有怀》云:
阁道垣墙总罢休,天街无路限旄头。(寅恪案:康熙甲辰本“限旄头”作“接清秋”,康熙乙丑本作“望楼头”,俱非牧斋原文。盖此诗第一、第二两句,实用《史记·天官书》,遵王已详注之矣。)生憎银汉偏如旧,(寅恪案:“银汉”甲辰、乙丑两本,俱作“银漏”,是。若作“银汉”,则与下句“天河”二字,语意重复,不可通。盖“银漏”二字,出王勃《乾元殿颂》“银漏与三辰合运”之典,见蒋清翊《王子安集注》一四。牧斋诗意谓己身此时尚留北京朝参也。)横放天河隔女牛。(寅恪案:范锴《华笑庼杂笔》一“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云:“牧翁丙戌七夕有怀,意中不过怀柳氏,而首二句寄意甚远。”今推梨洲之意,所以深赏此诗者,盖太冲夙精天算之学,而此诗首二句用星宿之典,以指南都倾覆、建州入关之事,甚为切合之故。黄、钱二人关系密切,所言自较金鹤冲附会之说为可信也。详见金氏《钱牧斋先生年谱》“丙戌隆武二年”条。)
及此题后,即接以《丙戌初秋燕市别惠〔世扬〕、房〔可壮〕二老(甲辰、乙丑两本,无“丙戌初秋”四字)(七律)》两诗推之,可知牧斋于顺治三年夏以病乞归,其离北京之时间至早亦在是年七月初旬以后。到达苏州时,当在八月间。若少有滞留,则九月间尚在吴门。此牧斋踪迹之可考见者也。据《陈忠裕公全集》王胜时补撰《年谱(下)》“顺治三年丙戌”条附录中载,王沄《宋辕文选唐五言古诗跋》略云:“丙戌秋师游虎丘,遇吴门朱云子论诗。师归〔富林〕语予。”(寅恪案:云子名隗,长洲人。事迹见同治修《苏州府志》八八本传。《东山酬和集》二选录其《次韵牧斋前七夕诗四首》,颇为不少。鄙意诸诗不甚佳,故第四章未论述之。)此卧子踪迹之可考见者也。然则钱、陈二人,确有于顺治三年丙戌秋间同在苏州之事,而卧子又于此时曾游虎丘,故《题虎丘石上》诗,其作者之为卧子实有可能。复玩诗中辞语,乃属于几社一派。几社高才如李舒章,是时正在北京。宋辕文方干进新朝,其非李、宋所作,不待多论。由是言之,《虎丘诗》纵非卧子本身所作,恐亦是王胜时辈所为而经卧子修改,遂成如此之佳什欤?(寅恪案:王沄《辋川诗钞》六《虞山柳枝词十四首》之九云:“梦到华胥异昔时,觉来犹幸夕阳迟。虎丘石上无名氏,便是虞山有道碑。”自注云:“丙戌钱罢官南归,有无名氏题诗虎丘石上,载诗话中。”可供参证。)鄙陋之见,未敢自信。今日博识君子当有胜解更出王、庄之上者,尚希有以赐教也。
又顾云美《东涧遗老钱公别传》略云:
〔弘光元年〕五月初十辛卯夜,上出狩。北军挟之去。(寅恪案:“之”字指牧斋)以前资浮沉数月,自免归。送公归者,起兵山东被获,因得公手书,并逮公。锒铛三匝,至北乃解归。
寅恪案:送牧斋归者之姓名,顾氏未明言。近邓之诚先生《清诗纪事初编》三“钱谦益”条云:
〔顺治〕三年正月,授秘书院学士兼礼部侍郎,《明史》副总裁。六月以疾归。是时法令严,朝官无敢谒假者,谦益竟驰驿回籍。归遂牵连淄川谢升案,锒铛北上。传言行贿三十万金,得幸免。贿虽无征,后来谦益与人书,屡言匮乏,贫富先后顿异,未为无因矣。
今检《清史列传》七九《谢升传》(参《清史稿》二四四《金之俊传》附谢升传)云:
〔顺治〕二年正月,升以疾剧,乞假。命太医诊视。二月卒。
据此,谢升病逝时牧斋尚在南京,任弘光帝之礼部尚书。顺治三年牧斋归家后被逮北行,非由谢升所牵累明矣。
又检《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四六三载田雯撰《谢陛墓志铭》略云:
本朝拜原官,征诣京师,以病废辞。癸巳卒于家,年六十六。
牧斋《初学集》一百六《读杜小笺(上)》略云:
今年夏,(寅恪案:“今年”指崇祯六年癸酉。)德州卢户部德水,刻《杜诗胥钞》,属陈司业无盟寄予,俾为其叙。
同书一一《桑林诗集》(原注:“起崇祯十年丁丑三月,尽闰四月。”)《小序》略云:
丁丑春尽,赴急征。渡淮而北。
吾国文学作品中,往往有三生之说。钱柳之因缘,其合于三生之说,自无待论。但鄙意钱柳之因缘,更别有三死之说焉。所谓三死者,第一死为明南都倾覆,河东君劝牧斋死,而牧斋不能死。第二死为牧斋遭黄毓祺案,几濒于死,而河东君使之脱死。第三死为牧斋既病死,而河东君不久即从之而死是也。此三死中,第一死前已论述之,兹仅言第二死。寅恪草此稿有两困难问题。一为惠香公案,第四章曾考辨之矣。一为黄毓祺之狱,即所谓第二死。今稍详述此案发生年月之问题,并略陈牧斋所以得脱第二死之假设,以俟读者之教正。
顾苓《河东君传》云:
寅恪案:牧斋为黄毓祺案所牵涉,被逮至金陵。其年月问题,依云美此传之记载,与牧斋所自言者符合。实则顾氏即据牧斋原诗之序,非别有独立不同之资料。故此传此节,亦可视为牧斋本人自述之复写,其价值不大也。今就所见官私两方资料,初不易定其是非,辨其真伪。后详检此案文件,终获得一最有力之证据,始恍然知清代官书未必尽可信赖。但因述及此案诸书中,颇多与官书相合,故亦择录数条,以便与牧斋己身及其友朋并他人之记载互相参校也。
《清世祖章皇帝实录》三八略云:
顺治五年戊子夏四月丙寅朔。辛卯,凤阳巡抚陈之龙奏:“自金逆〔声桓〕之叛,沿海一带,与舟山之寇,止隔一水,故密差中军各将稽察奸细,擒到伪总督黄毓祺并家人袁五,搜获铜铸伪关防一颗,反诗一本,供出江北窝党薛继周等,江南王觉生、钱谦益、许念元等,见在密咨拿缉。”疏入,得旨:“黄毓祺著正法,其江北窝贼薛继周等,江南逆贼王觉生、钱谦益、许念元等,著马国柱严饬该管官访拿。袁五著一并究拟。”
蒋良骥撰《东华录》六云:
〔顺治五年四月〕凤阳巡抚陈之龙疏奏擒伪总督黄毓祺并家人袁五,搜获铜印一颗,反诗一本。供出江北窝党薛继周等,江南王觉生、钱谦益、许见元等。现在密咨拿缉。得旨,黄毓祺着即正法,其薛继周、王觉生等着严饬该管地方官访拿。袁五一并究拟具奏。
《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乙)·陈之龙传》云:
〔顺治〕五年,奏擒奸人黄毓祺于通州法宝寺。获伪印及悖逆诗词。原任礼部侍郎钱谦益,曾留毓祺宿,且许助资招兵。诏马国柱严鞫。毓祺死于狱。谦益辨明得释。时,江西镇将金声桓叛,攻陷无为州巢县等处。巡抚潘朝选劾之龙不能御寇,纵兵**掠。得旨降二级调用。
同书八十《逆臣传·金声桓传》略云:
〔顺治〕五年正月,声桓与〔王得仁〕合谋,纠众据南昌叛。诡云明唐王未死,分牒授职,书隆武四年。遣人四出约期举兵。广东提督李成栋叛应之。
同书同卷《李成栋传》略云:
〔顺治〕五年正月,江西叛镇金声桓遗书招成栋。成栋遂拥众反,纳款由榔,迎之入广东。于是广东郡邑皆从叛。
清《御批历代通鉴辑览》一一九附《明桂王二》略云:
顺治五年春正月,总兵金声桓叛,以江西附于桂王由榔。是月二十五日闭城门,部勒全营,围〔巡按御史董〕学成官署,杀之。并及副使成大业。执巡抚章于天于江中,迎故明在籍大学士姜曰广入城,以资号召。遣人奉表由榔。由榔封声桓昌国公,得仁新喻侯。得仁统兵陷九江,扬言将窥江宁。
同书同卷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