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第5页)
〔崇祯〕十二年夏,丁外艰去。服阕,起户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代朱大典总督漕运,巡抚凤阳淮安扬州。拜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十七年四月朔,闻贼犯阙,誓师勤王。渡江抵浦口,闻北都已陷。(寅恪案:《小腆纪传》十《史可法传》略云:“〔崇祯〕十六年,乃拜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十七年夏四月朔,闻贼犯阙,乃与户部尚书高弘图等誓告天地,驰檄勤王。渡江抵浦口,闻北京已陷。”可并参阅。)
《史忠正公〔可法〕集》二《与云间诸绅书》略云:
天祸家国,逆闯横行。用廑圣忧,垂二十载。近者鸱张北向,犯阙无疑。法也闻之,五内震裂。夫西平许国,即怀内刃之思;太真忘躯,遂洒登舟之涕。法虽迂疏浅陋,未敢远附古人,而国难方殷,何敢或后!顷者誓师秣马,而坐乏军需,点金无术,徬徨中夜,泣下沾衣。伏见诸台台励捐糜之素志,负报国之孤忠,毁家佐(纾?)难,亦大义所不辞。倘邀慷慨之怀,爰下刍茭之赐,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侯忠节公〔峒曾〕集》八《与同邑士大夫书》(自注:“崇祯甲申。”)云:
同书同卷《答史大司马书》(自注:“崇祯甲申。”)略云:
地坼天崩,骨惊肠裂。端午闻变,恸哭辞家,孤舟半程,四鼓被劫。乃余生逢难之日,正义檄下颁之辰。伏枕诵之,长号欲绝。一息尚存,矢奉明命,激发义勇,泣劝委输,共纡率土之忱,以雪敷天之愤。前者从徐大司寇拜明公勤王之书,辄悉索敝赋以行,遂入盗手。然犹将毁家纾难,以为众先。(寅恪案:此书可参旧钞《牧斋遗事》后所载钱谦益《答龚云起书》并龚氏上牧斋原书。)
同书三侯元瀞撰其父《年谱(下)》“崇祯十七年甲申”条略云:
三月中江南始闻李贼犯阙。未几,北来消息甚恶。府君终不忍信。至端午日闻变既真,乃始发声长恸,即夕辞家将赴南都,共图宗社大计。先是史忠清公(寅恪案:《小腆纪传》十《史可法传》云:“隆武时,赠可法太师,谥忠靖。我朝赐专谥曰‘忠正’。”侯《谱》称可法谥为“忠清”,疑是“忠靖”之误也。)为南大司马,草勤王檄,遗尺一于府君,约以助义。府君出其书檄遍告乡里,且为约辞,读者感动。
盖道邻在牧斋赋此诗以前,早有勤王之预备及举动。后因奉旨中道折回。观史氏遗集中崇祯十二年丁外艰以前,淮抚任内诸家书,可以证知,兹不备引。颇疑崇祯十五年十一月清兵入塞,征诸镇入援,道邻唱义勤王,驰书约南中士大夫,牧斋遂于次年元旦感赋此诗。所以知者,十六年七月道邻始为南京兵部尚书(见《国榷》卷首之三《部院表上》“南京兵部尚书”栏)。故牧斋称之为淮抚,而不称之为大司马也。至史氏《与云间诸绅书》,不知何年所作,或即是侯氏《与同邑士大夫书》所言之“公启”亦未可知,总之必作于未确悉北京陷落以前。侯氏《与同邑士大夫书》亦当作于未确悉北京陷落之时,《答史大司马书》则在确悉北京陷落以后所作耳。此皆详玩书中辞旨推得之结论。《明史》史可法本传所言道邻之勤王,乃其最后一次,与牧斋此诗无涉。恐读者淆混,因稍多引资料辨之如此。
又今检道邻遗文,不见约牧斋勤王之书,或因传写散佚,或因被忌删去,殊难决言。但寅恪则疑史氏未必有专函约牧斋。牧斋自注中史公之书,恐不过与侯氏书中所言之“公启”性质相类。此类公启牧斋当亦分得一纸,遂侈言专为彼而发,以自高其身价。若所推测不误,则牧斋此时欲乘机以知兵起用之心事,情见乎词,亦大可笑矣。
顾杲,字子方,泾阳先生之孙。《南都防乱揭》子方为首。阮大铖得志,以徐署丞疏,逮子方及余。时邹虎臣为掌院,与子方有姻连,故迟其驾帖。福王出走,遂已。后死难。
查继佐《国寿录》二《诸生顾杲传》云:
顾杲,字子方,南直无锡诸生也。工书法,多为诗古文,与吴门杨廷枢同社。逆监魏忠贤时,周顺昌坐罪见收,早为檄攻魏,致激众,五人死义阊门。崇祯中,又为《号忠揭》,指国事逗留。触时忌不悔。
《明诗综》七六“顾杲”条,附《静志居诗话》云:
崇祯戊寅,南国诸生百四十人,具《防乱公揭》,请逐阉党阮大铖,子方实居其首。有云:“杲等读圣人之书,明讨贼之义。事出公论,言与愤俱,但知为国除奸,不惜以身贾祸。”大铖饮恨刺骨,而东林复社之仇,在必报矣。
寅恪案:子方乃东林党魁顾宪成之孙,其作《攻魏檄》《防乱揭》及《号忠檄》等尤足见其为人之激烈好名,斯固明季书生本色,不足异也。
又,冒襄辑《同人集》四载范景文《与冒辟疆书三通》,其第一通略云:
不佞待罪留都,膺兹重寄,适当南北交讧,殚心竭虑,无能特效一筹,惟是侧席求贤,日冀匡时抱略之君子共为商榷,以济时艰。昨承枉重(踵?),正为止生倡义勤王,与渔仲即商遗(遣?)发。明晨报谒,以订久要,惟门下倾吐抱膝之筹,俾不佞借力高贤,救兹孔棘,真海内之光也。
寅恪案:质公之书当作于崇祯十年至十二年四月范氏任南京兵部尚书时(见《国榷》卷首之三《部院表上》“南京兵部尚书”栏),或即辟疆于崇祯十二年初夏至金陵应乡试之际耶?(见《影梅庵忆语》“己卯夏,应试白门”之语。)“渔仲”即刘履丁之字,俟后论之。“止生”即茅元仪之字。《初学集》一七《移居诗集·茅止生挽词十首》之五云:
一番下吏一勤王,抵死终然足不僵。落得奴酋也干笑,中华有此白痴郎。
质公书中所言,可与牧斋挽茅氏诗相证。此诗作于崇祯十三年庚辰,虽在道邻驰书约牧斋勤王之前,然亦可知江左南都诸书生名士如茅元仪、顾杲辈,皆先后有勤王之议也。故特附记于此,以见当时风气之一斑耳。
其四云:
寅恪案:沈廷扬上疏请任牧斋为登莱巡抚,以水师攻清事,前已详引,兹不复述。至此诗结语所用韦执谊事,已见钱遵王《注》中,亦可不赘。但有可笑者,《牧斋遗事》略云:
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翁有难色。后牧斋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涧流泉澄洁可爱。牧斋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笑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其五略云:
寅恪案:《有学集》二八《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天津慈溪冯公墓志铭》略云:
公名元飏,字尔赓。以兵部尚书元飚为其弟。海内称“两冯君”。初莅津门,厉兵振旅,犄角诸镇,斩馘献兵过当。上大喜,赐金币,荫一子锦衣。
《南雷文定前集》五《巡抚天津右佥都御史留仙冯公神道碑铭》(原注:“甲午。”)略云:
升天津兵备道,未几,巡抚天津,兼理粮饷,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崇祯〕十五年冬,大兵复大入,公与诸镇犄角之。已又合宣大总督孙晋、督师范志元、山东巡抚王永吉之师,从密云趋墙于岭,邀其惰归。论功赐银币,荫一子锦衣卫。公讳元飏,字言仲,别号留仙(可参《初学集》五《留仙馆记》)。
《明史》二五七《冯元飚传》附元飏传云:
〔崇祯〕十四年,迁天津兵备副使。十月,擢右佥都御史,代李继贞巡抚天津,兼督辽饷。明年,叙军功,荫一子锦衣卫。
寅恪案:牧斋此诗及自注所述崇祯十五年冬尔赓任津抚时,殪禽清酋一事,可与上引材料印证。但钱文“斩馘献兵过当”之“献”字,涵芬楼影印《有学集》所附校勘记未有校改。此时天津并无张献忠之兵,“献”字自不可通。疑是牧斋本作“虏兵”,后来避讳,以字形相近,遂改“虏”为“献”耳。至黄文之作“论功”及《明史》之作“叙军功”,皆含混言之,亦所以避清讳也。
其六略云:
庙廊题目片言中,准拟山林著此翁。(自注:“阳羡公语所知曰,‘虞山正堪领袖山林耳。’”)千树梅花书万卷,君看松下有清风。
寅恪案:前论《过钓台有感(七绝)》已及此诗。斯盖牧斋怨怼玉绳之不援引己身入相,遂作此矫饰恬退之语耳。检《牧斋尺牍(上)·答周彝仲书》(寅恪案:周彝仲事迹未详。徐闇公《钓璜堂集》一二有《挽周彝仲(七律)》,其首句云:“昔到苕溪访翠微。”然则彝仲与湖州有关也。又谈孺木迁《枣林杂俎和集·丛赘》“虞山后辈”条云:“常熟杨子常彝初以太仓张采、张溥谒钱牧斋,时同社薄其文。已采登第,溥又出宜兴周相国,牧斋反因之通相国。”又顾公燮《消夏闲记选存》“文社之厄”条关于“应社”节,杜登春《社事始末》“娄东又有杨〔彝〕顾〔麟士〕之学”节,同治修《苏州府志》一百《常熟县·杨彝传》及陈田《明诗纪事》辛签二二“杨彝”条等,皆可供参考,而顾书尤为简要。兹以子常亦是虞山藉以通宜兴之人,故附记于此)云:
寅恪案:此札可与《初学集》八十崇祯十六年癸未四月《复阳羡相公书》及《寄长安诸公书》参证。此两书俟后论《谢辇下知己及二三及门》诗时,更述之,兹暂不多引。此札辞旨虽与两书类似,但是否同一时间所作,尚有问题。《复阳羡相公书》中“恭闻督师北伐,汛扫胡尘”等语,即指《明史》二四《庄烈帝纪》“〔崇祯十六年〕四月丁卯,周延儒自请督师,许之”之事。(寅恪案:“丁卯”即初四日。可参《明史》三百八《奸臣传·周延儒传》。)《寄长安诸公书》题下自注“癸未四月”,故此两书当是牧斋于崇祯十六年四月在扬州会晤李邦华时交其转致者。至此札未载年月,不能确定为何时所作。但据《寄长安诸公书》中“顷者,一二门墙旧士,为元老之葭莩桃李者,相率贻书,连章累牍,盛道其殷勤推挽,郑重汲引,而天听弥高,转圜有待”等语,岂即指周彝仲寄牧斋之札而言耶?倘此假设不误,则此答周彝仲之札,尚在两书之前所作也。俟考。细绎此札,其最可注意者为“又或主上虚己之过,强而从元老之言,以衰残病废之身,附赘班行,点缀冷局”等语。盖牧斋当时甚愿玉绳援己入相,而玉绳竟不为之尽力。继闻崇祯帝之逾分奖饰,极有入相之可能。今忽得此札,传玉绳之言,谓虽曾尽心殚力,而思陵之意终不可回。牧斋据此乃知玉绳深忌己身之入相,仅欲处以帮闲冷局,聊借是勉应君上之旁求,并少顺群臣之推荐。遂不觉发怒,与玉绳绝交,而认之为死敌也。其经过之原委,请略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