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第3页)
寅恪案:此诗七、八两句云:“香车玉笛经年约,为报西山早放梅。”牧斋所以作此结语者,因崇祯十四年十一月赋此诗时,河东君正在病中,虽将赴苏州养疴,自不能往游灵岩,甚愿次年春季可乘亲自至苏州迎其返常熟之便,共观梅邓尉。“早放”之语,亦寓希望河东君患病早愈之愿,与第五章论《高会堂集·约许誉卿彩生至拂水山庄》诗中“西山”之意不同,并暗用东坡诗“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之典。苏诗与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有关,牧斋用以牵涉河东君,而自居为“梅魂”也。详见论河东君《寒柳词》及论牧斋《我闻室落成》诗等节,兹不多及。
又,《初学集》二十下《东山诗集三·〔崇祯十六年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七结语云:“邓尉梅花侵夜发,香车明日向西山。”是时河东君病渐痊,但尚未全愈,牧斋赋此二句,亦不过聊寄同游之希望,非河东君真能往游也。
抑更有可论者,旧题娄东梅村野史《鹿樵纪闻(上)》“马、阮始末”略云:
阮大铖,字圆海,桐城人。(寅恪案:大铖字集之,圆海乃其号。怀宁人,非桐城籍。但《小腆纪传》六二《奸臣传·阮大铖传》云:“天启元年,擢户科给事中,迁吏科,以忧归,居桐城。御史左光斗谠直有声,大铖以同里故,倚以自重。”盖因其居处,认为著籍桐城也。《列朝诗集》丁一三《阮邵武自华小传》云:“怀宁人。”附其孙《阮尚书大铖传》云:“字集之。”牧斋与阮氏关系密切,故所记皆正确。假定《鹿樵纪闻》此节真出梅村之手者,然吴、阮关系疏远,梅村所记,亦不及牧斋之翔实也。)天启初,由行人擢给事中。寻召为太常少卿。居数月,复乞归。崇祯元年起升光禄寺。〔魏〕大中子学濂上疏称大铖实杀其父。始坐阴行赞导,削夺配赎。钦定逆案,列名其中。大铖声气既广,虽罢废,门庭势焰,依然熏灼。久之,流寇逼皖,避居白门。时马士英亦在白门。大铖素好延揽,及见四方多事,益谈兵招纳游侠,冀以边才起用。
又《明史》三百八《马士英传》附阮大铖传云:
崇祯元年,〔大铖〕起光禄卿。御史毛羽健劾其党邪,罢去。明年定逆案,请赎徒为民,终庄烈帝世,废斥十七年,郁郁不得志。流寇逼皖,大铖避居南京,颇招纳游侠,为谈兵说剑,觊以边才召。
盖明之季年内忧外患,岌岌不可终日。当时中朝急求安攘之人才,是以士大夫之获罪罢废者欲乘机起复,往往“招纳游侠,谈兵说剑”,斯乃事势所使然,殊不足异。牧斋此际固与圆海为不同之党派,但其欲利用机会,以图进取,则无不同。河东君与牧斋之关系,所以能如此者,不仅由于“弹丝吹竹吟偏好”之故,实因复能“共检庄周说剑篇”所致。前者当日名媛如徐阿佛、王纤郎辈,亦颇擅长;至后者则恐舍河东君外,不易别求他人。然则牧斋心中认其与河东君之因缘,兼有谢太傅东山丝竹及韩蕲王金山桴鼓之两美者,实非无故也。兹先略论述牧斋谈兵说剑以求进用之心理并举动,后复就牧斋作品中,关涉河东君虽在病中,犹不忘天下安危之辞句,以证释之。今日读者或可借以窥见钱柳婚后二三年间生活之一方面欤?
陈卧子先生《安雅堂稿》一四《上少宗伯牧斋先生》(原注:“壬午冬。”)略云:
方今泰道始升,见龙贞翰,自当亟资肃乂,寅亮天业。既已东郊反风,岳牧交荐,而上需密云之畜,下有盘桓之心。使天下倾耳侧足以望太平者,目望羊而心朝饥,谁之故也?属闻□躏渔阳,为谋叵测。征兵海内,驿骚万里,此志士奋袂戮力共奖之日,而贤士大夫尚从容矩步,心怀好爵,何异乡饮焚屋之下,争饼摧轮之侧?旁人为之战栗矣。阁下雄才峻望,薄海具瞻,叹深微管,舍我其谁?天下通人处子,怀奇抱道之士,下至一才一艺之流,风驰云会,莫不望阁下之出处,以为濯鳞振翼。天子一旦命阁下处端揆、秉大政,恐非一手足之烈也。阁下延揽幽遐,秉心无竞,求人才于阁下之门,如采玉于山、搜珠于泽,不患其寡也,特难于当时所急耳。当时所急,莫甚于将帅之才。子龙闻君之有相,犹天之有北斗也。故为相者,宜有温良蔼吉之士以扬治化,又宜有果敢雄武之才以备不虞。阁下开东阁而待贤人,则子龙虽不肖,或可附于温良蔼吉之列,以备九九之数。至于果敢雄武之流,世不可谓无其人,不知阁下之所知者几辈也?
寅恪案:卧子与牧斋在文场、情场虽皆立于敌对地位,然观此书,其推重牧斋一至于此,取较宋辕文之贻书辱骂、器局狭隘者,殊有霄壤之别。或可与李问郎之雅量,参预牧斋南都绮席者,约略相似也(见第三章引王沄《虞山竹枝词》“双鬟捧出问郎来”句并注)。又观卧子此书,得以推知当日士大夫一般舆论,多期望牧斋之复起任宰相。及为相后,更有最急之新猷。此点为当日之公言,而非卧子一人之私议也。书中既作“□躏渔阳,为谋叵测”之语,则卧子之意,亦以为牧斋实有攘外之才,苟具此才,即可起用。此阮圆海所以“觊以边才召”也。故牧斋崇祯十四年、十五年、十六年诸诗文关涉论边事及求将帅两点者,颇为不少。今特标出之于下,以资参证。
《初学集》二十上《东山诗集三·寄榆林杜韬武总戎》云:
莫厌将坛求解脱,清凉居士即瞿昙。
寅恪案:清凉居士即韩世忠。钱遵王《注》已引其出处。杜韬武者,杜文焕之字。事迹见《明史》二三九《杜桐传》附文焕传,并可参《有学集》一六《杜弢武全集序》,同书二二《杜大将军七十寿序》及吴伟业《梅村家藏稿》三《送杜公弢武归浦口》诗等。牧斋此诗列于《小至日京口舟中》及《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两题之间。此际牧斋与河东君同访韩、梁古战场,其用“清凉居士”之典,自无足异。所可注意者,牧斋甚思以文字与当时有将帅才及实握兵符者相联络。初尚限于武人之能文者,如杜氏,即是一例。后遂推及持有实权之军人,如郑芝龙之流,而不问是否能欣赏其诗文矣。
《初学集》二十上《东山诗集三·题?将相谈兵图?,为范司马、蔡将军作》云:
画师画师汝何颇,再貌一人胡不可?猿公石公非所希,天津老人或是我。
寅恪案:范司马即范景文。《明史》二六五《范景文传》略云:
〔崇祯〕十年冬,(寅恪案:坊印本及百衲本“十”均作“七”。王颂蔚《明史考证捃逸》亦未论及。兹据同书二六四《吕维祺传》及谈迁《国榷》三《部院表下》“南京兵部尚书”栏“丁丑吴桥范景文”条等改正。)起南京右都御史,未几就拜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十一年冬,京师戒严,遣兵入卫。杨嗣昌夺情辅政,廷臣力争,多被降谪。景文倡同列合词论救。帝不悦,诘首谋,则自引罪。且以众论佥同为言。帝益怒,削籍为民。十五年秋用荐召拜刑部尚书。未上,改工部。
牧斋《题?将相谈兵图?》诗后一题为《效欧阳詹玩月》诗首句云,“崇祯壬午八月望”。可知《题?将相谈兵图?》一诗乃梦章罢南京兵部尚书以后,起为北京刑部尚书,改工部不久以前所作,故仍称其为司马也。“蔡将军”,牧斋未著其名。检《范文忠公文集》五载《与蔡》一书,亦未著其名。但书中有“今登镇特借秉麾,海上共干城矣”之语,知其人为登州总兵,岂即此蔡将军耶?俟考。“天津老人”之出典,钱遵王《注》已引其出处,牧斋表面上虽故作谦逊之辞,以裴度目范,而以“天津老人”自命,实则暗寓己身能为晋公。可谓高自标置矣。晋公《中书即事》诗云:“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见《唐诗纪事》三三“裴度”条及《全唐诗》第五函裴度。)牧斋此际虽欲建树平定淮蔡之功业,然有志不成,空兴“白首老翁徒种菜”之叹,颇可怜也。又钱曾《注》本《有学集》八《长干塔光集·鸡人(七律)》(涵芬楼影印《有学集》本此诗自注有所删改,故用遵王《注》本)云:
鸡人唱晓未曾停,仓卒衣冠散聚萤。执热汉臣方借箸,畏炎□骑已扬舲。(自注:“乙酉五月一日召对。讲官奏曰,‘马畏热,必不渡江。’余面叱之而退。”)刺闺痛惜飞章罢,(自注:“余力请援扬,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请自出督兵,蒙温旨慰留而罢。”)讲殿空烦侧坐听。肠断覆杯池畔水,年年流恨绕新亭。
寅恪案:牧斋于启、祯之世,以将帅之才自命,当时亦颇以此推之。弘光固是孱主,但其不允牧斋督兵援扬,犹可称有知人之明。假若果如所请者,则河东君自当作葛嫩,而牧斋未必能为孙三也。一笑!
至于梦章之以此图征题,足知其好谈兵,喜标榜。检吴伟业《绥寇纪略》五“黑水擒”条云:
〔范〕景文下士喜奇计,坐客多谭兵,顾临事无所用。
亦可窥见明末士大夫一般风气。阮圆海、钱牧斋、范梦章三人者,其人品本末虽各异,独平日喜谈兵,而临事无所用,则同为一丘之貉耳。
《初学集》二十上《东山诗集三·寄刘大将军(七律)》略云:
泰山石砺千行剑,清济流环万垒营。箧中亦有阴符在,悔挟陈编作老生。
寅恪案:刘大将军当为刘泽清,因《明史》二七三《高杰传》附刘泽清传略云:
刘泽清,曹县人。崇祯十三年八月,降右都督,镇守山东,防海。泽清以生长山东,久镇东省非宜,请辞任。泽清颇涉文艺,好吟咏,尝召客饮酒唱和。
与牧斋诗中“泰山”“清济”一联俱是山东地望者相合。又检《初学集》三一《刘大将军诗集序》略云:
曹南刘大将军喜为歌诗。幕中之士传写其诗,镂版以行于世,而请余序之。崇祯壬午七月序。
此序所言之籍贯及称谓皆与诗合。更以《明史·泽清本传》“泽清颇涉文艺,好吟咏,尝召客饮酒唱和”等语证之,则此刘大将军应是刘泽清无疑。《寄刘大将军》诗前一题为《效欧阳詹玩月》诗,观诗后所附跋语,知为崇祯十五年壬午八月十五至十七日间之作。后一题为《驾鹅行》,乃闻此年九月下旬潜山战胜所赋。故牧斋作刘氏诗序,尚在寄刘氏诗之前。时间距离颇短,频为诗文,谀辞虚语,盈笺叠纸,何其不惮烦如此?诗末结语,牧斋欲以知兵起用之旨,溢于言表。其笼络武人之苦心,尤可窥见矣。
《初学集》二十上《东山诗集三·驾鹅行,闻潜山战胜而作》云:
督师堂堂马伏波,(自注:“督师贵阳马公。”)花马刘亲斫阵多。(自注:“刘帅廷佐。”)三年笛里无梅落,万国霜前有雁过。捷书到门才一瞥,老夫喜失两足蹩。惊呼病妇笑欲噎,炉头松醪酒新燕。
同书二十下《东山诗集·中秋日得凤督马公书来报剿寇师期,喜而有作》云:
鹖冠将军来打门,尺书远自中都至。书来克日报师期,正是高秋誓旅时。先驱虎旅清江汉,(自注:“左帅还兵扼九江。”)厚集元戎出寿蕲。(自注:“马公督花马诸军自寿州出蕲黄。”)伏波威灵天所付,花马军声鬼神怖。郢中石马频流汗,汉上浮桥敢偷渡。(自注:献贼作浮桥渡汉江。闻大兵至,一夜撤去。)
同书八十《答凤督马瑶草书》略云:
寅恪案:上列两诗一书,其作成时间,大约《驾鹅行》赋于崇祯十五年冬季,因《明史》二四《庄烈帝本纪》云:
〔崇祯十五年〕九月辛卯,凤阳总兵黄得功、刘良佐大败张献忠于潜山。
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辛卯”为廿四日。牧斋居家得闻知此事,必在十月后矣。《中秋日得凤督马公书》一诗,乃崇祯十六年癸未中秋所作。此据诗题可以决定者。至《答马瑶草书》虽未著年月,然详绎书中辞旨,大抵与《中秋日得马公书》诗,殊相类似。书中复有“倾倒输写”之语,所谓“输写”,当即指所赋之诗而言。书末“秋风萧条”一语,亦与诗题之节候相应。今综合《诗》及《书》两者参互证之,疑是同时所作。盖《诗》则专为“倾倒输写”,《书》则兼为金正希误杀黔兵解说(事见《明史》一七七《金声传》。黔兵纪律之恶劣可参计六奇《明季南略》七“马士英奔浙”条),因此等解说之辞,不可杂入诗中也。检叶廷琯选录《徐元叹先生残稿》所附马士英《序》,末署“天启元年辛酉五月端阳前三日”,据此牧斋即使不在北京,或他处遇见瑶草,至少亦可从素所交好之徐氏作品中,得见马氏此序。马文颇佳,牧斋必能欣赏,故书中“挂一马瑶草于胸臆中,垂二十年矣”之语,非尽虚谀也。《驾鹅行》中,“花马刘亲斫阵多”之“花马刘”依牧斋自注,乃指刘廷佐言。但计六奇《明季南略》三“刘良佐”条略云:
刘良佐,字明辅,大同左卫人。崇祯十四年曾破贼袁时中数万众,历官至总戎,素乘花马,故世号“花马刘”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