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期03(第4页)
昔诸葛元逊述陆伯元语,以为方今人物凋尽,宜相辅车,共为珍惜。不欲使将进之徒,意不欢笑。弟反复此言,未尝不叹其至也。但以迩来君子之失,每不尚同,自托山薮,良非易事。故弟欲少加澄论,使不至于披猖。是以对某某而思公叔之义,见某某而怀仲举之节。谈议之间,微有感慨,非好为不全之意,见峰岠于同人也。某某才意本是通颖,而袅情嫫母,遂致纷纷。谤议之来,不在于虞山,而在于武水。弟欲大明其不然,而诸君亦无深求者,更无所用解嘲之语耳。春令之作,始于辕文。此是少年之事,而弟忽与之连类,犹之壮夫作优俳耳。
寅恪案:前第三章论春令问题中已略引及舒章此书。据《卧子年谱》推测,舒章作此书时当在崇祯十年卧子将由京南旋之际。书中所谓“虞山”乃指牧斋,自不待言;“武水”疑指海盐姚叔祥士粦。可参《初学集》一七《移居诗集·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
据舒章之语,则对于牧斋殊无恶意,可以推见。所可注意者,舒章所谓“才意通颖”之某某,究属谁指?其所“袅情”之“嫫母”又是何人?据李《书》此节下文即接以春令问题,似此两事实有关联,即与河东君有关也。前第三章引钱肇鳌《质直谈耳》谓河东君“在云间,则宋辕文、李存我、陈卧子三先生交最密”。钱氏之语必有根据。但关于李待问一节,材料甚为缺乏,或者此函中“才意通颖”之“某某”,即指“问郎”而言耶?以舒章作书之年月推之,谓所指乃存我在此时间与河东君之关系,似亦颇有可能。若所推测者不谬,则舒章以“嫫母”目河东君,未免唐突西子,而与牧斋《有美诗》“输面一金钱”之句,用西施之典故以誉河东君之美者,实相违反矣。一笑!
牧斋此次之游西湖及黄山,不独与河东君本有观梅湖上之约,疑亦与程松圆有类似预期之事。据前引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三十通云:
考此札之作,当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冬季,此时松圆亦同在牧斋家中。颇疑牧斋因松圆此际正心情痛苦,进退维谷,将离虞山归新安之时。特作此往游西湖及黄山之预约,以免独与新相知偕行,而不与耦耕旧侣同游之嫌,所以聊慰平生老友之微意,未必迟至崇祯十四年辛巳春间,始遣人持书远至新安作此预约也。但检《初学集》四六《游黄山记序》略云:
辛巳春,余与程孟阳订黄山之游,约以梅花时相寻于武林之西溪。逾月而不至,余遂有事于白岳,黄山之兴少阑矣。壬午孟陬,虞山老民钱谦益序。
及《有学集》一八《耦耕堂集序》略云:
崇祯癸未十二月,吾友孟阳卒于新安之长翰山。又十二年,岁在甲午,余所辑《列朝诗集》始出。〔初〕辛巳春,约游黄山,首途差池,归舟值孟阳于桐江。篝灯夜谈,质明分手,遂泫然为长别矣。
《黄山记序》作于崇祯十五年正月,《耦耕堂诗序》作年虽不详,亦在孟阳既卒十二年以后,皆牧斋事后追忆之笔。两《序》文意,若作预约孟阳于辛巳春为黄山之游,而非于辛巳春始作此约,则与当日事理相合。然绎两序文之辞语,似于辛巳春始作此约者,恐是牧斋事后追忆,因致笔误耳。或者牧斋当崇祯十三四年冬春之间,新知初遇,旧友将离,情感冲突、心理失常之际,作《游黄山记序》时,正值河东君患病甚剧;作《耦耕堂诗序》时,抚今追昔,不胜感慨。此等时间,精神恍惚,记忆差错,遂有如是之记载耶?至若《游黄山记》之一云:“二月初五日发商山,初七日抵汤院。”证以《初学集》一九《东山诗集二》下注“起辛巳三月,尽一月”之语,则此记“二月”之“二”字,乃是“三”字之讹,固不待辨也。
复次,孟阳与牧斋之关系,其详可于两人之集中见之,兹不备论。但其同时人如前第三章引朱鹤龄《愚庵小集·与吴梅村书》,载宋辕文深鄙松圆,称为牧斋之“书佣”。后来文士如朱竹垞论松圆诗,亦深致不满。兹略录朱氏之言,以见三百年来评论松圆诗者之一例。《明诗综》六五所选程嘉燧诗附《诗话》云:
孟阳格调卑卑,才庸气弱,近体多于古风,七律多于五律。如此伎俩,令三家村夫子诵百翻《兔园册》,即优为之,奚必读书破万卷乎?牧斋尚书深惩何、李、王、李流派,乃于明三百年中特尊之为诗老。六朝人语云:“欲持荷作柱,荷弱不胜梁。欲持荷作镜,荷暗本无光。”得无类是与?姑就其集中稍成章者,录得八首。
夫松圆之诗固非高品,自不待言,但其别裁明代之伪体,实为有功。古今文学领域至广,创作家与批评家各有所长,不必合一。松圆可视为文学批评家,不必为文学创作者。竹垞所言,固非平情通识之论也。
牧斋此次,即崇祯十四年二月之大部分时间,滞留杭州。其踪迹皆于《初学集》一八《东山诗集一》寓杭州诸诗中推寻得之。检此集此卷所载诸诗,自《有美诗》后至《余杭道中望天目山》,只就牧斋本人所作而河东君和章不计外,共得九题。取《东山酬和集》二所载牧斋之诗参较,则《初学集》所载多《东山酬和集》五题。盖此五题之所咏,皆与河东君无关故也。但此五题虽与河东君无关,然皆牧斋崇祯十四年二月留滞杭州所作。在此时间,牧斋既因河东君之未肯同来,程松圆复不愿践约,失望之余,无可奈何之际,只得聊与当时当地诸人,作不甚快心满意之酬酢。实与此时此地所赋有关河东君诸诗,出于真挚情感者,区以别矣。此类酬应之作,原与本文主旨无涉,自可不论,唯其中亦略有间接关系。故仅就其题中之地或人稍述之,以备读者作比较推寻之资料云尔。
《初学集》一八《东山诗集一·栖水访卓去病》云:
(诗略。)
寅恪案:《有学集》三二《卓去病先生墓志铭》略云:
去病姓卓氏,名尔康。杭之塘西里人。
又光绪修《塘栖志二·山水门》“官塘运河”条云:
下塘在县之东北,泄上塘之水,受钱湖之流,历五林、唐栖,会于崇德,北达漕河,故曰“新开运河”。
据此知牧斋于崇祯十四年正月晦日,即廿九日,在鸳湖舟中赋《有美诗》后,当不易原来与河东君同乘之舟,直达杭州。初次所访之友人,即“杭之塘西里人”卓去病。后此九年,即顺治七年,牧斋访马进宝于婺州,途经杭州,东归常熟,《有学集》三《庚寅夏五集·西湖杂感序》云:“是月晦日记于塘栖道中。”亦由此水道者。盖吴越往来所必经也。
《夜集胡休复庶尝故第》云:
惟余寡妇持门户,更倩穷交作主宾。
寅恪案:此两句下,牧斋自注云:“休复无子,去病代为主人。”又《初学集》八一载《为卓去病募饭疏》一文,列于《书西溪济舟长老册子》及《追荐亡友绥安谢耳伯疏》后。故知此三文当为崇祯十四年二月留滞杭州同时所作也。休复名允嘉,仁和人。事迹见光绪修《杭州府志》一四四《文苑传一》。
频炷香灯频扫地,不拈佛法不谈诗。落梅风里经声远,修竹阴中梵响迟。
寅恪案:《初学集》八一《书西溪济舟长老册子》略云:
献岁拿舟游武林,泊蒋村,策杖看梅,遍历西溪法华,憩郑家庵。济舟长老具汤饼相劳。观其举止朴拙,语言笃挚,宛然云栖老人家风也。口占一诗赠之,有“频炷香灯频扫地,不拈佛法不谈诗”之句,不独倾倒于师,实为眼底禅和子痛下一钳锤耳。师以此地为云栖下院,经营数载,未溃于成,乞余一言为唱导。辛巳仲春聚沙居士书于蒋村之舟次。
光绪修《杭州府志》三五《寺观二》“古法华寺”条云:
在西溪之东,法华山下。明隆万间,云栖袾宏以云间郑昭服所舍园宅为常住,址在龙归径北,约八亩有奇。初号“云栖别室”,俗名“郑庵”。崇祯〔六年〕癸酉秋郡守庞承宠给额称“古法华寺”。
此条下附吴应宾(吴氏事迹见《明诗综》五五及《明诗纪事》庚一五等)《古法华寺记》云:
古杭法华山有云栖别院者,乃云间青莲居士郑昭服所施建也。居士归依莲大师,法名广瞻,雅发大愿,将昔所置楼房宅舍山场园林若干,施与弥天之释,为布地之金。大师命僧济舟等居焉。青莲弃世,其子文学食贫,而此永为法华道场。众请郡守庞公承宠捐金给额,改为古法华寺,济舟乞余言以纪其事。
前论牧斋崇祯庚辰冬至日示孙爱诗,已引此《书济舟册子》之文上一节,痛斥嘉禾门人所寄乞叙之某禅师开堂语录,兹不重录。济舟虽为能守“云栖老人家风”之弟子,且能求当世文人为之赋诗作记,似亦一风雅道人,但据牧斋此文下一节所描绘,则殊非具有学识、贯通梵典之高僧。今忽为之赋诗,并作文唱导募化,未免前后自相冲突,遂故为抑扬之辞,借资掩饰,用心亦良苦矣。噫!牧斋当此时此地,河东君未同来,程松圆不践约,孤游无俚,难以消遣之中,不得已而与此老迈专事念佛之僧徒往来酬酢。其羁旅寂寞之情况,今日犹能想见。所咏之诗,亦不过借以解嘲之语言,其非此卷诸诗中之上品,无足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