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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期03(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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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期03

《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余家,与客连夕酣歌,醉余夜深,徘徊寺桥,俯仰昔游,题三绝句》云:

伤心无奈月明桥,秋水横波凝玉箫。十八回圆天上月,草芳何尽绿迢迢。

经过无处不关情,寺冷台荒月自明。相见解人肠断事,夜深闲上石桥行。

美人一去水连村,风月佳时独掩门。今夕酒阑歌散后,珊珊邀得月中魂。

此诗题中之“昔游”,指崇祯七年七月十二夜,即《今夕行》所述之事。“云生”指河东君,固不待言。考徐釚《续本事诗》五袁宏道《伤周生》诗题下注云:

按吴人呼妓为生。

据此,孟阳自可呼河东君为“云生”。又检王圣涂辟之《渑水燕谈录》十《谈谑类》(可参赵德麟令畤《侯鲭录》八“钱塘一官妓”条)云:

子瞻通判钱塘,尝权领州事。新太守将至,营妓陈状词以年乞出籍从良。判曰:“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寅恪案:赵氏书谓此妓“性善媚惑,人号曰‘九尾野狐’”。)从良任便。”有周生者,色艺为一州之最,闻之,亦陈状乞嫁。惜其去,判云:“慕《周南》之化,此意虽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其敏捷善谑如此。

第一首与杜牧之《寄扬州韩绰判官》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及孟浩然《留别王侍御维》诗“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有关(见《全唐诗》第八函杜牧四及同书第三函孟浩然二)。否则孟阳赋诗正值严寒草枯之际,焉得有第四句“草芳何处绿迢迢”之语耶?更申言之,孟阳此首之意,大有玉谿生“小姑居处本无郎”(见《李义山诗集(中)·无题二首》之二)及辛稼轩词“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见《稼轩词》二《摸鱼儿·王正之置酒小山亭赋》)之微旨也。第一句所谓“伤心”者,鄙意河东君之为人感慨爽直,谈论叙述,不类闺房儿女。观前引宋尚木《秋塘曲》,知其当日在白龙潭舟中,对陈、宋、彭诸人道其在周文岸家不容于念西群妾事,绝未隐讳,可为例证。由是推之,此次重游练川,亦必与孟阳言及其所以离松江迁盛泽之经过,而于其不能为卧子家庭所容之原委,复当详尽痛切言之也。“十八回圆天上月”者,盖河东君于崇祯七年七月七夕后离去嘉定,复于九年正月元日前重游练川。孟阳若忘却七年闰九月,不计在内,则其间天上明月正合十八回圆之数也。又,《白氏文集》一八《三年别(七绝)》云:

悠悠一别已三年,相望相思明月天。肠断青天望明月,别来三十六回圆。

孟阳殆有取于香山此题。因三年别之语,若自河东君于崇祯七年孟秋离去嘉定,至松圆赋《正月十一十二夜》诗时,实际上虽非经过三十六月,但名义上亦可谓已阅三年矣。

第二首第三句所谓“肠断事”者,不知孟阳指何方面而言。但河东君与孟阳两人皆有断肠之事,即卧子送别河东君《满庭芳》词所谓“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者也。(全词见下引。)

第三首孟阳述其自崇祯七年秋间,河东君别后相思之苦及此夕即九年正月十一、十二夜相见之乐。诗语虽不甚佳,但为赋此题之本旨。其姗姗来迟,令人期待欲死之意溢于言表矣。

“彩云”首尾呼应,是八首章法。音调凄惋,情致生动,是从长庆得来,与西昆艳诗有别。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八诗同用一韵,比《朝云诗》更工炼矣。其用韵略无一意同者,而极自然,无斧凿之迹,故佳。各诗承接俱能打成一片,正在起结处得力耳。不止以对句求工、押字取致而已。押“争”字各见笔力,尤在与前后一气贯注,移动不得,乃见作法。

其一云:

彩云一散寂无声,此际何人太瘦生。香纵反魂应断续,花曾解语欠分明。白团画识春风在,红烛歌残夕泪争。从此朝朝仍暮暮,可能空逐梦中行。

其二云:

抹月涂风画有声,等闲人见也愁生。听莺桥下波仍绿,走马台边月又明。芳草路多人去远,梅花春近鸟衔争。残更亡寐难同梦,为雨为云只自行。

寅恪案:《有学集》九《红豆初集·戊戌新秋日吴巽之持孟阳画扇索题,为赋十绝句》其二(钱曾《注》本列为第三)云:

其三云:

其四云:

梅飘妆粉听无声,柳著鹅黄看渐生。雷茁玉尖梳底出,云堆煤黛画中明。(《列朝诗集》“云”作“雪”。)不嫌昼漏三眠促,方信春宵一刻争。背立东风意无限,(《列朝诗集》“无”作“何”。)衱腰珠压丽人行。

寅恪案:此两首皆与上引《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余家三绝句》同咏一事。第三首“婪尾宴收灯放节,埽眉人到月添明”联,即《三绝句》题序中之“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余家”也。“香尘澒洞歌梅合,钗影差池宿燕争”联,即《三绝句》题序中之“与客连夕酣歌”也。

第三首第二句出《杜工部集》十《独酌成诗》所云:

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共被微官缚,低头愧野人。

苏诗云:

深宫无人春日长,沉香亭北百花香。美人睡起薄梳洗,燕舞莺啼空断肠。画工欲画无穷意,背立东风初破睡。若教回首却嫣然,阳城下蔡俱风靡。杜陵饥客眼长寒,蹇驴破帽随金鞍。隔花临水时一见,只许腰肢背后看。心醉归来茅屋底,方信人间有西子。君不见孟光举案与眉齐,何曾背面伤春啼。

第四首之辞语,除与苏诗有关者可以不论外,唯其中“雷茁玉尖梳底出,云堆煤黛画中明”一联,尚需略加考释。此联上句述河东君晨起自梳头事。“玉尖”疑用韩致尧《咏手》诗“腕白肤红玉笋芽,调琴抽线露尖斜。”(见《全唐诗》第十函韩偓四。)至“雷茁”两字连文,寅恪浅陋,尚未见昔人有此辞语,前引孙松坪主纂之《佩文韵府》,亦仅著松圆此诗。据是推之,似是孟阳创作。《李义山诗集(上)·柳》诗云:“巴雷隐隐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马声。”意者河东君此次之游嘉定,已改易原来姓名之“杨朝”为“柳隐”。松圆遂联想张敞走马章台街及韩翃章台柳故事,借用玉谿生诗创此新辞耶?俟考。下句述河东君自画其眉事。盖松圆无张京兆之资格及幸运也。(《戊寅草》有《为郎画眉代人作》一诗,列于《朱子庄雨中相过(七古)》之后,辞意俱不易解。未知与朱氏有无关系,姑附识于此,以供参考。)“云堆”若依《耦耕堂存稿》诗钞本,则“云”指发言,固可通。若依《列朝诗集》及《佩文韵府》作“雪堆”,(孙氏所据何本,今不可考。)则“雪”谓手,指肌肤皎若冰雪,画眉用煤黛,故黑白愈分明也。两说未知孰是,更俟详检。第七句“背立东风意无限”,《列朝诗集》“无”作“何”,虽皆可通,但苏诗为“画工欲画无穷意,背立东风初破睡”,故仍以作“无限”意为是。“穷”改“限”以协平仄。且“无限”一辞,有李太白《清平调》第三首“解识春风无限恨”之成语可依据也。若谓此首第一句有“无”字,第七句因改“何”字以避重复,此则拘于清代科举制度习惯所致,昔人作诗原不如是,即观本文所引明末诸人篇什,可以证知,不必广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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