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第1页)
第一期
此期之问题为自崇祯八年乙亥秋深至崇祯十三年庚辰冬,历时约为五年。其间河东君之踪迹及相来往诸人与牧斋之关系是也。前引卧子诗《乙亥除夕》云“桃根渺渺江波隔”及《长相思》云“美人今在秋风里,碧云迢迢隔江水”,是河东君在崇祯八年乙亥冬间及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其所在地与卧子有江波之隔。复据前引河东君《戊寅草·晓发舟至武塘》及《秋深入山》两诗,更可证知河东君于崇祯八年秋深由松江至盛泽镇归家院,松江与盛泽,即所谓“江波隔”也。此外,能确定河东君离去卧子后,最早常寓之地者,唯第二章所引沈虬《河东君传》中,崇祯九年丙子张溥至盛泽镇徐佛家遇见河东君一事。沈氏既于舟中亲见河东君,则其言自为可信。盖河东君若离去松江他往,则舍旧时盛泽镇之徐佛家,恐亦难觅更适当之地。徐云翾更因将适人之故,自急于招致,使河东君与张轻云、宋如姬、梁道钊诸名姝相互张大其队伍也。但河东君此次之居徐佛家,乃与前此未入周道登家时之为云翾婢者,其身份迥异。沈次云牵混前后不同时间之身份,以河东君于崇祯九年尚为云翾之婢,殊为舛误。前释宋让木《秋塘曲》“初将玉指醉流霞”句,已辨及之,读者可参阅也。
崇祯九年间,河东君之踪迹,已于前论河东君第二次嘉定之游节详述之,兹不复赘。唯崇祯十年丁丑关于河东君之材料,尚未发见,故姑从阙如,以俟更考。倘承博识通人有所赐教,则幸甚矣。至于崇祯十一年戊寅河东君之踪迹,则颇有材料可以依据,兹论释之于下。
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载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引《神释堂诗话》略云:
寅恪案:《神释堂诗话》之评语,在未得见卧子所刻《戊寅草》以前,尚不甚明了其所指。今幸得此书钞本,始恍然知其所评之允当也。《戊寅草》首载卧子一序、诗一百六首、词三十一阕、赋三篇。至诗余一类,疑即《众香词选·柳是小传》所谓《鸳鸯楼词》者,前已论及。复据杨、陈关系第二期所录河东君《戊寅草》中诸词之考证,其作成时代,皆不能后于崇祯八年。故《戊寅草》中之词,当即是《鸳鸯楼词》。卧子是否在刻《戊寅草》前,已别刻《鸳鸯楼词》,今不敢决言。但就杨、陈二人关系观之,以崇祯八年为最密切。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八年乙亥”条云:“是岁有《属玉堂集》。”夫“属玉堂”与“鸳鸯楼”两名,乃对称之辞。故疑《鸳鸯楼词》果先别有刻本者,亦当在崇祯八年,至迟亦不逾九年也。赋三篇依前所考证,其作成时间皆在崇祯九年以前。诗则若依前所论《八月十五夜》一首,乃崇祯八年中秋与卧子同赋,而排列偶错,仍应计入崇祯八年所作诗之内者。故此首以上共一百一首,皆是崇祯八年秋深以前所作。其余自《答汪然明》至《咏晚菊》止,共四题五首,皆是崇祯十一年秋间所作。与其前一百一首之作于崇祯八年秋季以前者,其时间相距有三年之久,何以河东君此三年内所作之诗,竟无一篇列于《戊寅草》?其中必有待发之覆。今日虽不能详究其故,姑就崇祯十一年河东君及卧子之踪迹推测,或可备一解也。
河东君于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曾游西湖,详见下论汪然明《春星堂集》三《游草·柳如是校书过访》诗等条所考,兹暂不论及。(又,寅恪曾见神州国光社影印蒋杲赐书楼藏《柳如是山水册》末帧河东君题款中,有报人为其作《西泠采菊长卷》之语。若此画果为真迹者,则更可与《戊寅草》中所载诗最后一首《咏晚菊(五律)》相参证,并疑亦是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河东君曾游西湖之一旁证也。俟考。)至若卧子之踪迹亦有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曾过西湖之事实。据《陈忠裕全集·自撰年谱(上)》“崇祯十一年戊寅”条云:
冬,石斋师以谪还,居禹航之大涤山。予往谒之,赋诗而归。
及同书一四《湘真阁集·石斋先生筑讲坛于大涤山即玄盖洞天也予从先生留连累日(五言律诗)八首》(参同书一二《三子诗稿·寄献石斋先生(七言古诗)五首》之一自注云:“指戊寅冬事也。时侍师于禹航。”)云:
(诗略。)
又《黄漳浦集》二四《大涤书院记》(参同书所载庄起俦撰《漳浦黄先生年谱》“崇祯十一年戊寅”条)略云:
戊寅冬,余再以逐客南旋。缅念斯山,睽违七载。又以中途警听边氛,未忍恝然绝帆胥江,遂复诛茅其间,徘徊日夕。当时同游者,为嘉兴倪梅生先春,汪尔陶梃,钱仲雍琳,萧山曹木上振龙,松江陈卧子子龙。时卧子以桐杖不遂登高。(寅恪案:此时卧子尚服其继母唐孺人之丧。故石斋引《小戴记·丧服小记》母丧桐杖之义以为说。其实《陈忠裕全集》一六《湘真阁集》有《戊寅九日同闇公、舒章诸子登高之酌(七律)二首》。读之不觉发笑也。)余病未之能从也。
及同书四一《(五言律)出大涤,将渡胥江,而羲兆、木上诸兄又申湖上之约。会倪鸿宝祭酒来自山阴,遂偕朱士美〔等〕,仝入灵隐,登弢光,有作。属鸿宝、羲兆、木上和之。四章》云:
(诗略。)
及同书同卷《〔陆自岩〕曾瞻〔陈子龙〕卧子同过灵隐二章》(寅恪案:此诗排列次序先后疑有误)云:
约尔巢松去,逢余坠叶时。
寅恪案:崇祯十一年冬卧子至余杭大涤山谒石斋后,又从石斋至杭州游西湖。此据陈、黄两《集》诗文可考而知者。疑卧子自松江至余杭,往返皆经杭州。其从石斋游西湖之后,当即还家。但其往余杭谒石斋经杭州之时,可能在十月以前,即季秋之月。此时或与河东君相值于西湖。或二人先后差错,未得相遇,均未可知。今既难证实,可置不论。鄙意卧子或在杭州取其旧所藏河东君崇祯八年秋深以前之作品,托人刊刻,而受托刊刻之人遂并取所见河东君最近之诗,附录于后。此《戊寅草》诗中所以缺去崇祯八年秋深以后、崇祯十一年秋季以前作品之故欤?若所揣测不误,则《戊寅草》之刊行,主持发起者为陈卧子,董理完成者为汪然明。后来汪氏又刻《河东君尺牍》,远倩林天素为之序。今《戊寅草》虽首载卧子之《序》,但亦不必拘泥认为卧子实亲自督工刊刻也。
复次,河东君崇祯十一年戊寅之踪迹,可于汪然明《春星堂集》三《游草》中得窥见一二。汪氏集中疑本有与河东君有关之作甚多,后来因牧斋关系,遂多删去不存,殊可惜也。
《春星堂集》三《游草·余久出游,柳如是校书过访,舟泊关津而返。赋此致怀》云:
浪游留滞邈湖山,有客过从我未还。不向西泠问松柏,遽怀南浦出郊关。雨峰已待行云久,一水何辞拾翠悭。犹疑春风艳桃柳,拿舟延伫迟花间。
同书同卷《无题》云:
明妆忆昨艳湖滨,一片波光欲**人。罗绮丛中传锦字,笙歌座上度芳辰。老奴愧我非温峤,美女疑君是洛神。欲访仙源违咫尺,几湾柳色隔香尘。
寅恪案:汪氏《游草》卷首载其《秋游杂咏自序》云:
崇祯〔十一年〕戊寅季秋汪汝谦书于摄台。(寅恪案:《春星堂诗集》首《汪然明小传》云:“所居曰春星堂。其为董尚书题榜者,曰梦草斋,听雪轩。陈眉公题榜者,曰摄台。”又《春星堂诗集》六汪鹤孙《延芬堂集(上)·寄怀春星堂诗》“楼台堪对月,四面摄烟霞”句,自注云:“大父玩月处,眉公征君题曰摄台。谓四面湖山俱能摄入也。”寅恪颇疑梅坡解释“摄台”所以命名之意,不过从其家人传述而来,盖有所讳饰,未必得此台名之真意。据同书三《梦草》附载陈眉公《纪梦歌跋》云“听雪堂侍儿非异人,即天素也。五丁摄之来试君耳”,并同书一《不系园集·不系园记》云“陈眉公先生题曰不系园”,及同书《随喜庵集》题词云“董玄宰宗伯颜曰随喜庵”。然则依当时惯例,命名、题字多出于一人。故“摄台”既为眉公题字,其命名当亦出自眉公。眉公既谓五丁摄天素来试然明于梦中,所以即取“摄”字以为台名耶?姑识所疑,以俟更考。)
又,汪氏《游草》最前一题为《仲秋同无方侄出游》,最后一题为《出游两月,归途复患危病》,是然明以崇祯十一年八月出游,约经两月,始归杭州。《柳如是校书过访》诗在此《草》中逆数第三,《无题》诗为逆数第二。据此推之,河东君于崇祯十一年季秋曾游杭州也。《无题》一诗,与《柳如是校书过访》诗连接,此诗中又藏有“柳是”二字,则为河东君而作可确定无疑。或者原题亦非如此,今题殆复为后来然明所讳改耶?
复次,然明《无题》诗不仅藏有河东君姓名,颇疑此诗中尚有河东君之本事。其第二联,自指《戊寅草》中《男洛神赋》而言,无待详证。其第一联上句,恐指河东君《湖上草·清明行》而言,盖苏蕙回文锦字乃赠窦滔之作品。(见《晋书》九六《窦滔妻苏氏传》。可参《文苑英华》八三四及《全唐文》九七武则天《苏氏织锦回文记》,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二一《次韵回文三首》及所附《江南本织锦图(上)·回文三首》题下注,并阮闳休阅《诗话总龟后集》四一《歌咏门》引《东观余论》及《侍儿小名录》等。)《清明行》末二句云:“盘螭玉燕不可寄,空有鸳鸯弃路旁。”亦与若兰回文锦字同意,并用玉茗堂《紫钗记》之旨,余详后论《清明行》节。《无题》诗第一联下句,殆用杨景山“榆柳芳辰火”句,(见《全唐诗》第五函杨巨源《清明日后土祠送田彻(五律)》。)故“芳辰”二字实谓“清明日”与其他泛指者,与《东山酬和集》二牧斋《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末句“与君遥夜共芳辰”之“芳辰”不同。钱诗此题之“芳辰”与“佳辰”“良辰”同意(可参同书同卷河东君和诗“安歌吾欲撰良辰”句)。至若《石头记》第六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妙玉祝宝玉生日纸帖云“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其以“芳辰”为生日之别称,未知所出。岂栊翠主人亦目怡红公子为群芳之一芳耶?呵呵!
《戊寅草》中诸作品,诗余及赋两类,前皆已论证。诗则以其篇什较众,语意亦多晦涩,已择其重要者考释之矣。兹再就前所未及而较有关者,略论述之于下。
《戊寅草》诗最后四题五首,观其题目及诗语,皆与秋季有关,即崇祯十一年戊寅河东君在西湖所赋,而董理刊刻此稿之人,取以附录于诗一类之后者也。
《答汪然明》云:
微雰独领更幽姿,袖里琅玕今尚持。天下清晖言仲举,平原高会有当时。因思木影苍林直,为觉西泠绣羽迟。便晓故园星剑在,兰皋秋荻已荒靡。
寅恪案:前已论述《春星堂集》三《游草》中有七律二首,即《柳如是校书过访》及《无题》两诗,皆为河东君而作者。河东君此诗疑是答汪氏第一诗,而汪氏《无题》一诗,则又答河东君此诗者也。河东君此诗乃牧斋所谓“语特庄雅”者(见《东山酬和集》一牧斋第一次答河东君诗题),斯亦河东君初次与人酬和,自高身份之常例,殊不足为异。但“因思木影苍林直,为觉西泠绣羽迟”一联,上句谓素仰然明尚侠之高风,下句谓不以己身访谒汪氏过迟为嫌,语意亦颇平常。岂料然明再答以《无题》一诗,中有“老奴愧我非温峤,美女疑君是洛神”一联,含有调戏之意,已觉可笑。至后来然明刊集时,改易此诗之原题为《无题》,以免牧斋之嫌妒,更觉可笑矣。
《九日作》云:
离离鹤渚常悲此,因迥(?)含霞夕树平。不有霸陵横意气,何人戏马阅高清?崚风落叶翻翔婉,菊影东篱欲娈萦。寂寞文园事(?)屡至,海云秋日正相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