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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氏家难(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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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修《常昭合志稿》二六《耆旧门·钱朝鼎传》略云:

钱朝鼎,字禹九,号黍谷。顺治丁亥进士。授刑部主事,历员外郎中,升广东提学道。端士习,正文风,为天下学政最。转浙江按察使,誓于神曰,归橐名一钱,立殛死。超擢副都御史,忌者托词稽留钦案,露章参之。丁内艰,服阕,补鸿胪卿,迁大理少卿。

寅恪案:瞿四达此揭所言钱朝鼎豪霸恶迹,即就以解任已久之封条封闭芙蓉庄一事,可为明证。至牧斋之殒命,亦因朝鼎遗仆登堂,朝暮逼索所致。然则朝鼎不但逼死河东君,亦逼死牧斋矣。朝鼎在乡何以有如此权势,恐与四达揭中所云:“朝鼎挽腹亲,王曰,俞解其事”等语有关。“腹亲”二字,疑为“福晋”之别译。即满文“王妃”之义。以当日情事言之,汉人必不能与满洲亲王发生关系。疑四达所指之王,乃尚可喜。据道光修《广东通志》四三《职官表》三四载:

钱朝鼎,顺治十年任广东提学道。

张纯熙,顺治十三年任广东提学道。

《清史列传》七八《尚可喜传》略云:

尚可喜,辽东人。崇祯初,可喜为广鹿岛副将。据广鹿,遣部校卢可用、金玉奎赴我朝纳款,时天聪七年十二月也。崇德元年封智顺王。七年,锦州下,赐所俘及降户。可喜奏请以部众归隶汉军。于是隶镶蓝旗。八年,随郑亲王济尔哈郎征明。顺治元年四月,随睿亲王多尔衮入山海关,击败流贼李自成。六年五月,改封平南王,赐金册金印。统将士征广东。携家驻守。十三年,赐敕记功,岁增藩俸千两。是时粤地皆隶版图。〔康熙〕四年谕曰,近闻广东人民为王属下兵丁扰害,失其生理。此皆将领不体王意,或倚为王亲戚,以小民易欺,唯图利己,恣行不法之故。自今务严加约束,以副委任。

可知朝鼎任广东提学道之时,在可喜“统将士征广东,携家驻守”之期间。岂朝鼎为平南王之亲戚,故习于“唯图利己,恣行不法”耶?俟考。

《虞阳说苑乙编·后虞书》云:

瞿知县四达比较钱粮,即过销单,必加夹打,云以惩后。

又云:

翟知县杀诸生冯舒于狱。邑中各项钱粮,惟舒独知其弊。诸生黄启耀等,合词上瞿贪状。瞿以贿饰。疑词出舒手。故杀之。

今若揆以《常昭合志稿》所载朝鼎事迹,则为能“端士习,正文风”“归槖不名一钱”及“执法持正”之人。而《后虞书》则谓瞿四达乃一贪酷之县官。由是观之,明清间之史料,是非恩怨,难于判定,此又一例也。

《家难事实》附各台谳词“督粮道卢,为伐丧杀命等事批”云:

钱谦光以宦门宗裔,甘作无良,乘丧挟威,逼柳氏投缳,命尽顷刻,诚变出意外也。尤可怪者,钱曾素以文受知太史,宜有知己之感,奈何亦为谦光附和耶?审讯犹哓哓申辨,如诈赃一百廿两,银杯九只。据张国贤供称,陆奎经收分受,则光等之婪赃杀命,律有明条,该县徇情玩纵,大乖谳法。但人命重情,必经地方官审究真确,方可转报。仰常熟县再将有名人犯各证严加讯究,并分赃确数,致死根由,依律定拟入招解道,以凭转解抚院正法,移明学道革黜。事关重案,该县务须大破情面,赃罪合律,毋得徇纵,复烦驳结,速速缴。康熙三年又六月十九日。

寅恪案:《有学集补·卢府君家传》云:

〔綋,康熙元年〕壬寅奉命督粮苏松,建节海虞。

可知“督粮道卢”,即上引《江左三大家诗钞跋》之作者卢綋,亦即上引《孝女揭》中“复控粮道,仰系审解”之“粮道”。澹岩跋云:“易箦之前二日贻手书,以后事见嘱。”可知牧斋早已预料其身死之后,必有家难。(此点可参上引瞿四达揭文“当夫子疾笃卧床,〔朝鼎〕即遗狼仆虎坐中堂,朝暮逼索,致含愤气绝”等语及寅恪所论。)故以后事托卢氏。今观澹岩批语,左袒河东君,而痛责钱谦光、钱曾等,可谓不负其师之托,而河东君遗嘱(详见上引)云:

我之冤仇,汝当同哥哥出头露面,拜求汝父相知。

据此,澹岩乃河东君垂绝时,心中所认为牧斋相知之一无疑。斯又可证澹岩跋中“不可谓不知己”之语诚非虚构矣。又各台谳词“盐院顾,为乘丧抄逼,活杀惨命事批”云:

钱宦弃世,曾几何日,而族人遽相逼迫,致其庶室投缳殒躯,风俗乖张,莫此为甚,仰苏松道严究解报。

寅恪案:此“盐院顾”,当即上引梨洲《思旧录》中之“顾盐台”及《柳南续笔》之中“鹾使顾某”,亦即求牧斋作三篇文之人。此人既欲借牧斋之文以自重,其批语亦左袒河东君,殊不足异。但其人与牧斋似无深交,非如澹岩受业于牧斋者之比。故其批词亦不及澹岩之严厉也。复次,观上引钱氏家难三文,当日河东君被迫死之情状,已甚了然。唯其所谓“三千金”或“银三千两”者,与《虞阳说苑甲编》冯默庵舒撰《虞山妖乱志》中所言钱曾父裔肃有关。默庵之文(可参同编据梧子撰《笔梦》末两段所载及《河东君殉家难事实》顾苓、归庄《致钱遵王》两札。)略云:

然则河东君遗嘱所谓“手无三两,立索三千金”,《孝女揭》所谓“奉族贵命,立索柳氏银三千两。有则生,无则死”,及《赵管揭》所谓“必要银三千两,如少一厘,不下事”等语中之“三千金”,疑即此文裔肃赇尚书之“三千金”。而遵王向微仲索取之“香炉古玩价高者”,恐即指钱斗向钱裔肃“指名索取,以为尚书欢”之贵重什器也。如此解释,是否合理,仍俟更考。

又《虞阳说苑甲编·过墟志感》一书,虽为伪托,但其中用语,可与《孝女揭》相参校者,如称钱曾为“兽曾”之类是也。至刘寡妇以其家资全付与其婿钱生者,殆常熟风俗,妇人苟无亲生之子,例以家资付其女及婿。此所以钱朝鼎、钱曾等由是怀疑河东君以牧斋资财,尽付赵管夫妇,因而逼索特甚,致使“进退无门”,且叱管云,“初一日先要打汝夫妻出门。”故《过墟志感》虽为伪托之书,于当时常熟风俗,仍有参考价值也。

复次,遵王与牧斋之关系,除光绪修《常昭合志稿》三二及同治修《苏州府志》一百本传外,章式之钰《钱遵王读书敏求记校证》补辑类记所载《钱曾传》,颇为详尽,兹不备引,读者可自取参阅。唯忆昔年寅恪旅居北京,与王观堂国维先生同游厂甸,见书摊上列有章氏此书。先生持之笑谓寅恪曰:“这位先生(指章式之)是用功的,但此书可以不做。”时市人扰攘,未及详询,究不知观堂先生之意何在?特附记于此,以资谈助。

又《家难事实》载严武伯熊《负心杀命钱曾公案》文云:

窃闻恩莫深于知己,而钱财为下。罪莫大于负心,而杀命尤惨。牧斋钱公主海内诗文之柄五十余年,同里后学砚席侍侧者,熊与钱曾均受教益。今公甫逝,骨肉未寒,反颜肆噬,逼打家人徐瑞写身炙诈银三十六两。今月廿八日复诬传族势赫奕,同钱天章虎临丧次,立逼柳夫人惨缢。亘古异变,宇宙奇闻。熊追感师恩,鸣鼓讨贼。先此布告,行即上控下诉,少效豫让吞炭之意。

王渔洋《感旧集》一二“严熊”条,卢见曾《补传》云:

熊字武伯,江南常熟人。有《雪鸿集》。

小传下附宋琬《安雅堂集·武伯诗序》(可参陈寿祺《郎潜纪闻》八“虞山钱宗伯下世”条)云:

钱牧斋先生常顾余于湖上,语及当代人物。先生曰:“吾虞有严生武伯者,纵横跌**,其才未易当也。”后与武伯定交吴门,先生已撤琴瑟再闰矣。武伯身长八尺,眉宇轩轩,骤见之,或以为燕赵间侠客壮士也。酒酣以往,为言先生下世后,其族人某,妄意室中之藏,纠合无赖,嚣于先生爱妾之室,所谓河东君者,诟厉万端,迫令自杀。武伯不胜其愤,鸣鼓草檄,以声其罪。其人大惭,无所容。聆其言,坐客无不发上指者。呜呼!何其壮哉!又一日饮酒,漏三鼓,武伯出先生文一篇示余,相与辨论,往复不中意,武伯须髯尽张如猬毛,欲掷铁灯檠于地者再,厥明酒醒,相视而笑曰:“夜来真大醉也。”虽狂者之态固然乎?而其护师门如干城,不以生死易心,良足多也。

龚鼎孳《定山堂集》四二康熙丙午迄庚戌《存笥稿·严武伯千里命驾,且为虞山先生义愤,有古人之风,于其归,占此送之(七绝)五首》云:

清秋纨扇障西风,红豆新词映烛红。扣策羊昙何限泪,一时沾洒月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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