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第2页)
第一四通云:
昨以小疢,有虚雅寻。
第一八通云:
不意元旦呕血,遂尔岑岑。至今寒热日数十次,医者亦云较旧沉重。恐濒死者无几,只增伤悼耳。
第二五通云:
伏枕荒谬,殊无铨次。
第二七通云:
余扼腕之事,病极不能多述也。
第二八通云:
不意甫入山后,缠绵夙疾,委顿至今。近闻先生已归,幸即垂示。山中最为丽瞩,除药炉禅榻之外,即松风桂渚。若觌良规,便为情景俱胜。读孔璋之檄,未可知也。伏枕草草,不悉。
第二九通云:
弟抱疴禾城,已缠月纪。及归山阁,几至弥留。
又据前引牧斋《次韵崇祯十四年辛巳上元夜小饮沈璧甫斋中示河东君诗》云“薄病轻寒禁酒天”,及《有美诗》云“薄病如中酒”,可以证知河东君于崇祯六年及九年曾患病,至于十二、十三、十四等年之内,几无时不病,真可谓合“倾国倾城”与“多愁多病”为一人。倘非得适牧斋,则终将不救矣。《初学集》二十上《东山诗集三·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其一云:
懵腾心口自相攻,失笑禁啼梦呓中。白首老人徒种菜,红颜小妇尚飘蓬。床头岁叙占枯树,镜里天涯问朔风。睡起船窗频徙倚,强瞪双眼数来鸿。
寅恪案:此诗第一联为主旨所在。上句用《三国志·蜀志二·先主传》裴《注》引胡冲《吴历》“吾岂种菜者乎”之语。盖牧斋此时颇欲安内攘外,以知兵自许。河东君亦同有志于是,然皆无用武之地也。
其二云:
世事那堪祝网罗,流年无复感蹉跎。翻书懒看穷愁志,度曲谁传暇豫歌?背索偶逢聊复尔,侏儒相笑不争多。晤言好继《东门》什,深柳书堂在涧阿。
寅恪案:此诗第七句出《诗·陈风》“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第八句用刘眘虚“深柳读书堂”之语。(见《全唐诗》第四函刘眘虚《阙题(五律)》。)此两句皆指河东君而言。“柳”为河东君之寓姓,颇切。然《毛诗·东门之池小序》云:“刺时也。疾其君之**昏,而思贤女以配君子也。”若以此解,则河东君为贤女,崇祯帝为昏君。不仅抑扬过甚,且《小序》所谓“君子”乃目国君。牧斋用典绝不至拟人不于其人。其不取《毛序》迂远之说,自无疑义也。
其三云:
蹙蹙群乌啄野田,辽辽一雁唳江天。风光颇称将残岁,身世还如未泊船。懒养丹砂回鬓发,闲凭青镜记流年。百金那得封侯药,悔读蒙庄说剑篇。
寅恪案:此诗“悔读蒙庄说剑篇”与前引《燕誉堂秋夕话旧》诗之“共检庄周说剑篇”有关。前诗自指牧斋《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而言。此诗虽非即指此录,但其中有谈兵之部分,故可借为比拟。颇疑钱柳此次出游京口,实与《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有关也。余见后论。
其四云:
屈指先朝侍从臣,西清东观似前身。何当试手三千牍?已作平头六十人。枥下可能求骏骨,爨余谁与惜劳薪?闲披仙籍翻成笑,碧落犹夸侍帝晨。
寅恪案:此诗第七句之“仙籍”,依通常用典之例及此诗全部辞旨推之,应指《登科记》或《缙绅录》类似之书而言。但牧斋在京口舟中恐无因得见此种书录。鄙意钱柳之游京口,其动机实由共检《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之谈兵部分,有所感讳,遂取此录自随,同就天水南渡韩、梁用兵遗迹,与平日所言兵事之文相证发。今观《初学集》九十所载此录序文,即有牧斋所任翰林院编修之官衔。其全书之首,当更有此类职名。此诗“屈指先朝侍从臣,西清东观似前身”两句之意,当亦指此。《初学集》首载程松圆《序》云:“辛酉先生浙闱反命,相会于京师。时方在史局,分撰《神庙实录》,兼典制诰”可取与相证也。
其五云:
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间。敢倚前期论白首,断将末契结朱颜。缘情词赋推团扇,慢世风怀托远山。恋别烛花浑未灺,宵来红泪正斓斑。
寅恪案:此诗专述河东君崇祯十三年庚辰冬过访牧斋于虞山半野堂,及次年辛巳春别去独返云间一段因缘。前引牧斋《病榻消寒杂咏》中《追忆庚辰半野堂文宴旧事》诗,与此诗之旨略同。“慢世风怀托远山”句,其出处遵王《注》已言之,即牧斋《答河东君初赠诗》“文君放诞想流风,脸际眉间讶许同”之意。至“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间”句,则指河东君初赠诗“江左风流物论雄”之语而言。盖牧斋素以谢安自比,崇祯元年会推阁臣,不仅未能如愿,转因此获罪罢归,实为其平生最大恨事。河东君初赠诗道破此点,焉得不“断将末契结朱颜”乎?
其六云:
项城师溃哭无衣,闻道松山尚被围。原野萧条邮骑少,庙堂镇静羽书稀。拥兵大将朱提在,免胄文臣白骨归。却喜京江波浪偃,蒜山北畔看斜晖。
寅恪案:“项城师溃哭无衣”句,第一章论钱遵王《注》牧斋诗时,已言及之。据《浙江通志》一四十《选举志·举人表》“天启元年辛酉科”所取诸人姓名及《初学集》二十下《东山诗集四·三良诗》,知汪氏为牧斋门人,故闻其死难,尤悼惜之也。“闻道松山尚被围”事,则遵王以避清室忌讳之故,未著一字。检《明史》二四《庄烈帝纪》略云:“崇祯十四年七月壬寅,洪承畴援锦州,驻师松山。十五年二月戊午,大清兵克松山。洪承畴降。”牧斋赋此诗在十四年十一月,正是松山被围时也。
其七云:
柁楼尊酒指吴关,画角声飘江北还。月下旌旗看铁瓮,风前桴鼓忆金山。余香坠粉英雄气,剩水残云俯仰间。(寅恪案:《初学集》四四《韩蕲王墓碑记》引此句,“残云”作“残山”,似较佳。)他日灵岩访碑版,麒麟高冢共跻扳。
寅恪案:此诗乃钱柳此次出游京口之主旨。前论第四首谓两人既以韩、梁自比,欲就南宋古战场实地调查,以为他日时局变化之预备。后此将二十年牧斋赋《后秋兴之三》云:“还期共覆金山谱,桴鼓亲提慰我思。”(见《投笔集(上)》及《有学集》十《红豆二集》。)犹念念不忘此游也。此诗结语云:“他日灵岩访碑版,麒麟高冢共跻扳。”意谓当访吊梁、韩之墓。观京江感怀诗后第二题为《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半塘在苏州,见前论《有美诗》“半塘春漠漠”句所述。由镇江返常熟当经苏州,韩、梁墓在灵岩,钱柳虽过苏,而未至其地者,必因河东君素惮登陟。前论《与汪然明尺牍》第一三通及《戊寅草·初秋八首》之三“人似许玄登望怯”句,已详言之。河东君平日既是如此,况今在病中耶?至《初学集》四四《韩蕲王墓碑记》云:
则崇祯十七年甲申二月牧斋实曾游灵岩。不知此次河东君亦与同行否?考是时河东君久病已痊愈,跻扳高冢当不甚困难,钱柳两人同游,殊可能也。
又,上海文物保管委员会藏《顾云美自书诗稿》有《道中寄钱牧斋先生(七律)》云:
赌棋墅外云方紫,煨芋炉边火正红。身是长城能障北,时遭飞语久居东。千秋著述欧阳子,一字权衡富郑公。莫说当年南渡事,夫人亲自鼓军中。
寅恪案:此诗前一题为《寒食过莒州》,后第一题为《闻警南还,沂水道中即事》,第二题为《广陵别万次谦》,题下自注云:“传闻翠华将南。”第四首为《送幼洪赴召》,(寅恪案:《牧斋外集》十《吴君二洪五十序》云,“吴门吴给谏幼洪与其兄二洪奉母家居。”云美为苏州府长洲县人。钱《序》所称“吴门吴给谏幼洪”,则是云美同里。故顾诗之幼洪,当即钱《序》之吴幼洪也。)诗中有“六月驱车指帝京”及“钟山紫气寻常事,会有英贤佐圣明”。并自注云:“幼洪师马素脩先生,死北都之难”等语。故据诗题排列先后及诗中所言时事推之,知《寄牧斋诗》为崇祯十七年甲申春间所作。此诗堆砌宰相之典故以比拟牧斋,殊觉无谓,但认牧斋可为宰相一点,则非仅弟子个人之私言,实是社会当时之舆论。观前引陈卧子《上牧斋先生书》即可证知,无取广征也。兹更有应注意者,即此诗结语,亦言及韩、梁金山故事。颇疑云美非独先已得见牧斋《京口舟中感怀》诗,且闻知其师与师母平日慷慨谈兵之志略。就诗而言,云美此篇并非佳作,但以旨意论之,则可称张老之善颂善祷。云美借此得以弥补《东山酬和集》未收其和章之缺憾欤?
其八云:
阳气看从至下回,错忧蚊响又成雷。乌鸢攫肉真堪笑,魑魅争光亦可哀。云物暖应生黍律,风心老不动葭灰。香车玉笛经年约,为报西山早放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