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二期04(第2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君为人短小,结束俏丽。

则河东君可比赵飞燕,而与肥硕之杨玉环迥异。寅恪初读牧斋此诗,未解“新妆”二字之用意,一夕默诵太白诗,始恍然大悟,故标出之,以告读者。

河东君和作《初学集》不载。或是以所作未能竞胜牧斋原诗之故。其诗结语云:“欲向此中为阁道,与君坐卧领芳华。”当出王摩诘诗“阁道回看上苑花”之句。(见《全唐诗》第二函王维四《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七律)》。)盖牧斋原作与右丞之作同韵,岂河东君因和牧斋之故,忆及王诗,遂有“阁道”之语耶?

《东山酬和集》二牧翁《二月九日再过永兴看梅,梅花烂发,仿佛有怀。适仲芳以画册索题,遂作短歌,书于纸尾》(寅恪案:《初学集》一八《东山诗集一》“仲芳”上有“吾家”二字)云:

西溪梅花千万树,低亚凝香塞行路。永兴两树最绰约,素艳孤荣自相顾。飘黄拂绿傍香楼,春寒日暮含清愁。依然翠袖修林里,遥忆美人溪水头。徙倚沉吟正愁绝,见君画册思飘瞥。开怀落落生云山,触眼纷纷缀香雪。羡君画高神亦闲,趣在苍茫近远间。仲圭残墨泼武水,子久粉本留虞山。我将梅花比君画,月地云阶吐光怪。乞君挥洒墨汁余,向我萧闲草堂挂。草堂深柳净无尘,淡墨疏窗会赏真。还将玉雪横斜意,举似凌风却月人。

寅恪案:仲芳者,钱棻之字。光绪修《嘉善县志》二二(参光绪修《嘉兴府志》五五《钱棻传》)略云:

钱棻,字仲芳,崇祯十五年经魁。构园曰“萧林”,种梅百本。晚岁键户谢客,著书大涤山,赋诗作画。年七十八卒。

牧斋此诗以花比人,辞语精妙,自不待言。而“遥忆美人溪水头”,乃一篇之主旨也。至其结语云:“乞君挥洒墨汁余,向我萧闲草堂挂。草堂深柳净无尘,淡墨疏窗会赏真。还将玉雪横斜意,举似凌风却月人。”其欲贮河东君于金屋之意,情见乎辞矣。牧斋此诗后未载河东君和章,盖河东君此时已不作长句古诗。其所以如此之故,今未敢妄测。然必不可以朱竹垞之论程松圆者论河东君,则可断言也。(见《明诗综》六五“程嘉燧”条。)

更有可论者,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四四《艺文·闺秀遗箸》云:

《河东君诗文集》十二卷,《梅花集句》三卷,柳隐,钱受之副室。

《河东君诗文集》十二卷未见,不知内容如何。但据从胡文楷君处钞得之三卷本《梅花集句》题云:

我闻室《梅花集句》,河东柳是如是氏集。

今检《列朝诗集》闰五《集句诗类》载《童琥小传》云:

琥,字廷瑞,兰溪人。有《草窗梅花集句》三卷,凡三百有十首。

牧斋选廷瑞《梅花集句诗》共六首。取三卷之钞本校之,则牧斋所选者,悉在其中,唯有数字不同耳。由此言之,可证所谓河东君集本,实廷瑞所集。至何以误为出自河东君,则殊难考知。但检《初学集》一三《试拈诗集》有《戏书梅花集句诗(七绝)一首》。题下自注云:

本朝沈行、童琥集,各三百余首。

牧斋此诗作于崇祯十一年,可证牧斋在河东君未访半野堂前,家中早已藏有廷瑞《集句》。河东君既归牧斋之后,曾手钞其本,或题署书名,或加钤图记。后人不察,遂误认为河东君所集耶?方志纪载错误,因恐辗转传讹,特附订正之于此。

《东山酬和集》二牧翁《横山汪氏书楼》云:

(诗见前论河东君《尺牍》第一通所引。今不重录。)

寅恪案:前论河东君《尺牍》第一通,谓河东君于崇祯十二年游杭时,曾借居汪氏别墅,即此诗之“横山汪氏书楼”也。牧斋此次游杭州,本约河东君同行,疑其且欲同寓汪氏别墅。不意河东君未能同游,故牧斋于此深有感触。其用“琴台”之典,以司马相如自比,并以卓文君比河东君,实取《杜工部集》一一《琴台(五律)》所云:

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归凤求皇意,寥寥不复闻。

之意。又以“云”为河东君之名,并用子美诗“片云何意傍琴台”之句。(见《杜工部集》一一《野老(七律)》。)糅合江文通杂体诗《休上人》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辞意,(见《文选》三一。)构成此诗七、八两句,甚为精巧。钱遵王止注“碧云”之出处,殊不赅备。盖未能了解牧斋之思之微妙。牧斋前于崇祯十三年冬《答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初赠诗》有“文君放诞想流风”之句,亦即赋此诗时之意也。《东山酬和集》二牧翁《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寅恪案: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四年辛巳二月十日春分,与牧斋诗题不合)云:

杏园村店酒旗新,度竹穿林踏好春。南浦舟中曾计日,西溪楼下又经旬。残梅糁雪飘香粉,新柳含风漾麹尘。最是花朝并春半,与君遥夜共芳辰。

河东《次韵》云:

年光诗思竞鲜新,忽漫韶华逗晚春。止为花开停十日,已怜腰缓足三旬。枝枝媚柳含香粉,面面夭桃拂软尘。回首东皇飞辔促,安歌吾欲撰良辰。

寅恪案:此题除前于河东君《尺牍》第一通所论者外,尚有可言者,即钱诗“南浦舟中曾计日,西溪楼下又经旬”与柳诗“止为花开停十日,已怜腰缓足三旬”两联互相印证是也。牧斋送河东君由虞山返茸城,于崇祯四年元夕抵虎丘。河东君又送牧斋自苏州至鸳湖,然后别去,独返松江。计其由虞山出发之时,至是年花朝,盖已一月矣。受之此次游杭州,赏梅花,当即寄寓汪然明横山别墅。自抵杭州至赋此诗时,已阅旬日。江文通《别赋》云:“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见《文选》一六并此句李善《注》引《楚辞·九歌》“河伯曰:‘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寅恪案:王逸《楚辞注》云,“子谓河伯也。言屈原与河伯别。子宜东行,还于九河之居,我亦欲归也。”又《文选·别赋》五臣注张铣曰:“送君,送夫也。南浦,送别之处。”皆可与钱柳诗互证通用。)故钱诗此联上句,即柳诗此联下句。又“腰缓”之句,自是出《文选》二九《古诗十九首》之一“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并可参李善《注》引《古乐府歌》曰:“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不过古诗乃女思男之辞,河东君借用其语句以指牧斋,非古诗作者本旨也。若就宋人诗余言之,牧斋当如柳耆卿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见《乐章集·蝶恋花》),而河东君当如史邦卿之“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见《梅溪词·三姝媚》)始为合理。否则,牧斋岂不成为单相思?一笑!其后来刻《初学集》,删去河东君和作,殆由柳诗微有语病之故耶?至柳诗七、八两句,出《楚辞·九歌·东皇太一》“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及“疏缓节兮安歌”,自是人所习知,不待多论。

又《初学集》六《游黄山记序》云:

辛巳春,余与孟阳订黄山之游,约以梅花时相寻于武林之西溪。逾月不至,余遂有事于白岳,黄山之兴少阑矣。徐维翰书来劝驾,读之两腋欲举,遂挟吴去尘以行。吴长孺为戒车马、庀糗脯。子含、去非群从,相向怂恿,而皆不能从也。

寅恪案:牧斋此次本拟偕河东君同行,又期程松圆于杭州,与美人、诗老共作湖山之游,洵可称赏心乐事。岂意河东君中途返回松江,而松圆又迟行后期,于是不得已挟吴去尘为伴以游黄山。去尘者,《列朝诗集》丁一五《吴布衣拭小传》(参《明诗综》七一《吴拭小传》及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四十《游寓·吴拭传》。又《春星堂集》一《不系园集》亦载吴氏诗)略云:

拭,字去尘,居新安之上山。宗族多富人,去尘独好读书鼓琴,游名山水。仿易水法制墨,遇通人文士,倒囊相赠。富家翁厚价购之,辄大笑曰:“勿以孔方兄辱吾客卿也。”(寅恪检徐康《前尘梦影录(上)》“虞山钱牧斋有蒙叟墨”条载牧斋门生歙人吴闻礼、闻诗兄弟,为牧斋制“为天下式”及“秋水阁”墨事。可供参考。)坐此益大困。耳聋头眩,为悍妇所逐,落魄游吴门。遇乱,死虞山舟中。毛子晋为收葬之。

然则牧斋此行虽无罗浮之新艳,犹有隃糜之古香。陶诗云,“慰情聊胜无”,牧斋于此亦可怜矣。牧斋所选去尘诗,不及竹垞所选者之佳。吴氏既能诗,又生长黄山,此次伴牧斋同游,当有篇什,何以牧斋游黄山诸诗,既不附录吴作,诗题中亦未道及其名字,颇觉可怪。岂此时牧斋心中,专注河东君一人,其余皆不顾及,亦如其《书西溪济舟长老册子》所言者耶?(见《初学集》八一。)竹垞所选去尘诗中有《无题和斗生二首》,诗颇佳,其中所言未敢妄测,但两首起句皆有“云”字,颇可玩味,特附录之,以俟好事者之参究。《诗》云:

海外云生碧浪阴,赪鳞苍雁总浮沉。寥寥天汉双星小,寂寂黎花一院深。贞玉有光还易见,明珠无定杳难寻。轻鸾欲绣愁无力,除是灵芸七孔针。

巫山远在暮云中,愁隔春灯一点红。莫道金刀难翦水,须知纨扇也惊风。化为蝴蜨飞才并,除是鸳鸯睡不同。最是游丝无赖甚,又牵春去过墙东。

《东山酬和集》二牧翁《陌上花乐府,东坡记吴越王妃事也。临安道中感而和之。和其词而反其意,以有寄焉》云:

陌上花开正掩扉,茸城草绿雉媒肥。狂夫不合堂堂去,小妇翻歌缓缓归。

陌上花开燕子飞,柳条初扑麹尘衣。请看石镜明明在,忍撇妆台缓缓归。

陌上花开音信稀,暗将红泪裹春衣。花开容易纷纷落,春暖休教缓缓归。

河东君《奉和陌上花三首》云:

陌上花开照板扉,鸳湖水涨绿波肥。班骓雪后迟迟去,油壁风前缓缓归。

陌上花开一片飞,还留片片点郎衣。云山好处亭亭去,风月佳时缓缓归。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