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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期02(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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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恪案:或谓此题之前第二十题为《与程孟阳、曾波臣、陆文虎集湖上(七律)》,其末句云“岸柳山花又暮春”,岂柳、谢之发生关系,由孟阳介绍耶?鄙意不然,因松圆《耦耕堂存稿》诗下有《久留湖寺》及《湖上五日对雨遣怀》两题,知孟阳崇祯十一年戊寅春夏之间,虽实在西湖,但十二年及十三年春间,则未发见其曾游杭州之迹象。就松圆不介绍河东君于牧斋之例推之,似未必肯作此割爱之事。且据《戊寅草》及《春星堂诗集》,河东君之游西湖,盖始于崇祯十一年戊寅秋季,在此以前,即十一年春,则无西泠天竺间之踪迹可寻,故三宾《湖上同柳女郎小集》之诗,作于十二年乙卯春间之可能性最大也。

烟雨空蒙归路艰,石尤风急阻萧山。倩将一枕幽香梦,吹落西溪松柏间。(自注:“时柳寓西溪。”)

寅恪案:象三谓河东君时寓西溪。然明横山书屋即在西溪。然则此诗乃作于崇祯十二年或十三年河东君寄寓汪氏西溪别墅时也。

上引《一笑堂诗集》二题,既标出“柳”姓,其为河东君而作,绝无问题。又检此《集》尚有似关涉河东君之诗不少,因其排列不尽依时间先后,故亦未敢确言。姑附录之,并略著鄙见,以俟更考。

《一笑堂诗集》一《即事》云:

万事瓦解不堪言,一场春梦难追觅。无情只有杨柳枝,日向窗前伴愁绝。

寅恪案:《一笑堂集》中,其有关涉河东君之嫌疑诸诗,几全是今体。此首虽是古体,但细绎题目及辞旨,恐仍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前两句用《白氏文集》一二《花非花》诗:“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后二句用同书一六《别柳枝》诗:“两枝杨柳小楼中,袅娜多年伴醉翁。”盖谓有情之美人“杨柳枝”已去矣,唯有无情之植物“杨柳枝”与塞翁相伴耳。此解释是否有当,未敢自信,尚希通人垂教。

同书二《柳》云:

曾赐隋堤姓,犹怀汉苑眠。白门藏宿鸟,玄灞拂离筵。一曲春湖畔,双眉晓镜前。不愁秋色老,所感别经年。

寅恪案:此首疑亦怀河东君之作,至作于何年,则未能确定也。

同书三《无题》云:

清尊良夜漏初长,人面桃花喜未央。彩凤已疑归碧落,行云依旧傍高唐。十年长乐披星月,百战青齐饱雪霜。回首真成弹指事,却来重入少年场。

寅恪案:此诗前四句意谓初疑河东君已适人,今始知仍是待攀折之章台柳。“人面桃花”句,固用孟棨《本事诗·情感类》“博陵崔护”条。似象三在赋此诗前,曾一度得见河东君者,但详考象三自天启五年任嘉定县知县,崇祯元年入京任陕西道御史,后擢太仆寺少卿,八年丁忧归里,十一年服阕,始可放情声色。此十余年间,恐无机会与河东君相值。然则其得知河东君,殆因读嘉定诸老关于河东君两次游疁之作品,未必如崔护曾亲见桃花人面也。又河东君《湖上草》崇祯十二年己卯春所赋《西湖八绝句》之一“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两句,极为世人称赏,传播一时,或与象三此诗第二句有关耶?《无题》诗第二联谓己身自崇祯元年戊辰任京职至八年乙亥丁忧归,其在都实未满十年,乃举成数而言,不必过泥也。此联下句指己身崇祯五年壬申监军登莱之役,象三撰《视师纪略》,以自夸其军功。今日尚可想见当时绮筵酣醉,谈兵说剑,博取美人欢心之情况。吾人平心论事,谢氏《视师纪略》一书,虽为全谢山鄙为不足道,但象三之书究是实地经验之言,持与牧斋天启元年辛酉《浙江乡试程录》中之文止限于纸上谈兵者,以相比较,门生作品犹胜座师一筹。唯美人心目中赏鉴如何,则生于三百年后者,不得而知矣。

寒食清明一雨余,春芳未歇绿阴舒。闲依陆子经烹茗,漫学陶公法种鱼。方竹杖分野老惠,细花笺寄美人书。一年好景清和日,莫放尊前夜月虚。

寅恪案:此题下一题即上引《湖上同胡仲修、陆元兆、柳女郎小集(七律)》。两诗所言景物符合,颇疑此“美人”乃指河东君。盖象三先以书约河东君宴集湖上也。

同书同卷《春归》云:

春归何处最销魂?飞絮闲庭昼掩门。幽绪只应归燕觉,愁怀难共落花论。天涯人远音书断,斗室香销笑语存。无限情怀消折尽,不堪风雨又黄昏。

寅恪案:此题下一题为《嘉禾道中》,有“三伏生憎客路长”之句。窃疑崇祯十三年庚辰春河东君与谢氏绝交之后,遂因而发病,避往嘉兴。象三不胜“天涯人远音书断”之“幽绪”“愁怀”,故冒暑追至禾城,思欲挽回僵局。两题前后衔接,殊非偶然。此点可与下引《尺牍》第二五通相参证。寅恪初读《一笑堂诗集》,颇觉柳、谢关系之作不多,后取《尺牍》参较,始知两书实有互相发明之妙也。复检《一笑堂诗集》三有《庚辰九月再寓嘉禾祥符寺》一题,颇疑象三此行亦与河东君有关。本章下论牧斋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十月至嘉兴晤惠香,为河东君访半野堂之前导,然则谢去钱来,皆是“孩童捉柳花”之戏(见下引白诗)。前引全谢山《题视师纪略》,谓象三“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贸首之仇”,“贸首之仇”固不确,“争妓柳氏”则为实录也。又第三章论《戊寅草》陈卧子《序》中“柳子”之语,盖本于白香山《春尽日宴罢感事独吟》诗“春随樊子一时归”句及苏东坡《朝云诗引》。象三以“春归”为题,亦取意于白、苏。更观香山此题,尚有“思逐杨花触处飞”之句,则谢氏冒暑往嘉兴,亦是“逐杨花”也。但香山《独吟》诗后第二题为《前有别柳枝绝句,梦得继和云,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寅恪案:梦得此两句见《全唐诗》第六函刘禹锡一二《杨柳枝词九首》之九)又复戏答》云:

柳老春深日又斜,任他飞向别人家。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

则象三冒暑往禾“寻逐春风捉柳花”之后,河东君落于篯后人之家,而象三倦恋不忘,童心犹在,可哀可笑也已。至象三自号“塞翁”,不知始于何时,若在与河东君绝交之后,则其失马之意,恐不免仍取义于香山之诗,即《白氏文集》三五《病中诗十五首》之《卖骆马》及《别柳枝》两绝句并同书七一《不能忘情吟》之序及诗,美人、名马互相关联之意。然则塞翁所失者非“骆马”乃“柳枝”也。苟明乎此,乾隆修《鄞县志》一六《谢三宾传》云“谢三宾字象山”,则知“象山”以象香山自命。《一笑堂诗集》中诸诗涉及香山柳枝之作者,实皆为河东君而赋,无足怪也。

咫尺花源未可寻,避人还向水云深。箫声已隔烟霄路,佩影空留洛水浔。寂寞文园长被病,衰迟彭泽但行吟。空斋独坐清如衲,留得枯禅一片心。

寅恪案:此诗疑亦为河东君而作。其辞旨可与本章前引汪然明《无题》诗相参证也。

同书同卷《湖庄》云:

同书同卷《湖庄》云:

湖山晚对更苍苍,燕子堂前径欲荒。寒雁带云栖荻渚,虚舟载月倚莲塘。严城街鼓催更早,远寺僧钟度水长。独上段桥天似洗,数星渔火耿邻庄。

寅恪案:此两诗皆象三自咏其西湖别墅者。第一题自是与河东君有关。第二题倘作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以后、十七年甲申以前,亦与河东君有关。其作第一题时,与河东君往还正密。至作第二题时,则河东君已与之绝交矣。第一题第二联上句用刘梦得《金陵五题》之第二题《乌衣巷(七绝)》“旧时王谢堂前燕”之典(见《全唐诗》第六函刘禹锡一二),下句用白香山《燕子楼三首(并序)》之典(见《白氏文集》一五)。综合上下两句之意,实为掩饰之辞,非由衷之语也。颇疑“燕子堂”与“一笑堂”或即同一建筑物。后来河东君与之绝交,故第二题云“燕子堂前径欲荒”。谢家堂前之燕,既飞向别人之家,遂取第一题“月夕风晨聊一笑”句中“一笑”二字,以改易“燕子”二字之旧堂名。又或用《全唐诗》三李白三《白纻词》中“美人一笑千黄金”之句。“美人”为河东君之号,此堂之名亦与河东君有关,第二章已论及之。若果如是,第一题第七句可为后来发一苦笑之预兆也。象三自丁忧后,优游林下,构湖庄,买古籍,所用不赀。其人既非以卖文为活,则经费何从而来?全谢山谓其登莱之役,干没多金,当可信也。

同书同卷《无题二首》云:

曲径低枝罥额罗,水亭花榭笑经过。偶寻静侣穿修竹,爱近幽香坐碧萝。秋水芙蓉羞媚颊,高堂丝竹避清歌。从来不识人间事,肯使闲愁上翠娥。

春园犹忆雨如麻,细语明缸隔绛纱。几度暗牵游子意,何来遽集野人家。芙蓉霜落秋湖冷,杨柳烟销夜月斜。回首故山无限思,一江烟水涨桃花。

同书同卷《坐雨》略云:

秋雨空堂长绿莎,柴关车马断经过。

同书同卷《排闷》云:

排闷裁诗代管弦,笔床唤起颖生眠。死灰已弃从相溺,热灶虽炎定不然。最喜长康痴黠半,却怜茂世酒螯全。无人缚处求离缚,熟读《南华》第一篇。

寅恪案:以上三题五首相连,疑是同时所作。盖象三因秋雨追忆前次湖上春雨时与河东君文宴之事,即上引《雨余》及《湖上同柳女郎小集》两题所言者。象三自号塞翁,然念念不忘已失之“马”,其为人黠固有之,痴亦不免。既被河东君弃绝,更招嘲骂,即“死灰已弃从相溺”。象三虽竭力以图挽回,终不生效,即“热灶虽炎定不然”。追思往事,裁诗排闷,即“无人缚处求离缚”。夫三宾害如是之单相思病,真可谓天下之大痴。尤足证第三章所引牧斋《题张子石?湘游篇?小引》中“人生斯世,情之一字,熏神染骨,不唯自累,又足以累人乃尔”等语为不虚。然则河东君之魔力,殊可畏哉!殊可畏哉!又《排闷》下第四题为《闲居》,其结语云:“暂敕病魔为外护,当关为谢客侵晨。”此乃反用《李义山诗集(上)·富平少侯诗》“当关莫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之辞旨,甚为巧妙。《排闷》下第五题为《坐雨》诗,有“信风信雨小楼中,万轴千签拥座东”及“唯余侍女问难字,无复书邮报远筒”等语,可取与《初学集》二十《东山诗集·〔壬午〕献岁书怀二首》之二“网户疏窗待汝归”及“四壁图书谁料理”等句相印证。盖河东君之博通群籍,实为当时诸名士所惊服惓恋者也。

尘心净尽絮沾沙,永日闲门闭落花。唱曲声从何处起,倚楼人是阿谁家。桃花路近迷仙棹,杨柳枝疏隔暮鸦。却怪晚风偏好事,频吹笑语到窗纱。

寅恪案:此诗结句云“却怪晚风偏好事,频吹笑语到窗纱”,自是只闻歌吹,而未见歌吹者。但象三特用“美人”二字,疑意有所指。岂为河东君落在篯后人家而作耶?若依此诗排列次序,前一首为《闲步》,末句云“疏林淡霭近重阳”,后一首为《病中口占》,首句云“秋色萧条冷夕阳”。则前后两题,皆秋间之作,似与《邻庄》诗中“絮沾沙”及“闭落花”等语之为春暮者不合。但细绎“杨柳枝疏隔暮鸦”,则亦是秋季景物。故不必过泥,认其必作于春季也。倘《邻庄》一诗,果作于秋季者,则第二联下句乃用李太白“何许最关情,乌啼白门柳”之典(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三《杨叛儿》)。据《有学集》一《和东坡西台诗韵序》,知牧斋以顺治四年丁亥四月初被逮至南京下狱,历四十余日,出狱之后,值河东君三十生日,遂和东坡西台诗为寿,并以传示友朋求和。今《邻庄》诗后第三题为《丁亥冬被诬在狱,时钱座师亦自刑部回,以四诗寄示,率尔和之四首》,初视之,似象三得牧斋诗在丁亥冬。更思之,谢氏在狱中,似不能接受外来文字,如牧斋此题之涉及当日政治者,然则谢氏得其座师诗时,或在入狱之前,和诗虽在入狱后所作,而《邻庄》一题实在接牧斋庆祝河东君寿辰诗时所赋,因不胜感慨,遂有“桃花”“杨柳”一联,以抒其羡慕妒忌之意欤?俟考。

同书同卷《落花》云:

欲落何烦风雨催,芳魂余韵在苍苔。枝空明月成虚照,香尽游蜂定暗猜。有恨似闻传塞笛,多情偶得傍妆台。春风自是无情物,冷眼看他去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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