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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期02
《春星堂诗集》五《梦香楼集》汪然明《自序》略云:
《梦香楼集》为眉史宛仙而成也。忆壬辰于鸳水遇之,终宴无一语,然依依不可得而亲疏远近。座客谓西湖渐复旧观,得伊人点缀,可称西子。予唯唯。拈四绝以订之。别后杳然,私谓空赋巫山一梦矣。今夏宛仙有意外之虞,来武林,予为解之。时尚有侧目者,又有私慕者。宛仙匿影不出。予一日拉同人雅集不系园,(寅恪案:前引《李笠翁诗集》六《汪然明封翁招饮湖上,座列名士,兼列红妆(七律)》自注云:“舟名不系园。”殆即此时所作。但《李集》编列此诗于庚子后、辛丑前,实则此时然明死已久矣。其误无疑也。)致使声名益噪,游人多向予问津。不轻引入桃源者,时多戎马,恐名花为之摧残,可惜也。孟冬有文武显贵临湖上,闻而慕之。会予萧斋,有不惜明珠白璧,属予蹇修者。宛仙笑而谢曰:“公辈真钟情,如薄命人非宜富贵家,且何忍遽别西湖也。”闻者多病宛仙少周旋,然亦以此益高宛仙矣。乙未花朝松溪道人汪汝谦书于梦香楼。
又同书同集《张宛仙和诗序》略云:
予昔于鸳水遇然明先生。先生有诗订游西湖。于兹三年,始得践约。六月十九过朱萼堂,琴尊书画,雅集名流。予时倦暑,先生因设檀床、玉枕、文席、香山,清供具备。有诗纪事,和者盈帙。予因步韵,以志主人情重,亦一时佳话云。云间张宛。(原注:“宛仙旧字小青。”)
寅恪案:宛仙与然明相遇于嘉兴之时间,为顺治九年壬辰。《春星堂诗集》五《遗稿·壬辰初冬游嘉禾,饥寒之客云集,遂售田二十一亩,分应之。腊月得次儿〔继昌〕信,差足**。因述禾中感遇,补诗八章》其一云:
西湖抛却到鸳湖,笑我来游一事无。泉石幽香偏吐艳,琴书冷韵每操觚。(自注:“时访香隐校书。”)莫怀羁旅情多感,犹喜同声兴不孤。漫道临邛应重客,文君有待合当垆。(自注:“香隐隐居,不轻见人。”)
然则然明之识宛仙之时,正值其闭门谢客、不轻见人之际。盖当日情势,必有所畏惮,不敢取次酬应者矣。宛仙既不酬应,则生事自有问题。然明所谓“饥寒之客”,即指宛仙及黄皆令等而言。汪氏此八诗之中,关于宛仙者列第一,关于皆令者列第二。岂亦汪氏当日售田所得金额,分润多寡之次第耶?
复次,然明之豪侠,若其于张宛仙之例,固可称道。然当建州入关之初,明之士大夫不随故国旧君同尽,犹能偷活苟存,并得维护才媛名姝之非貌寝如黄皆令者,亦自有其故在。据《春星堂诗集》一所载然明次子《继昌小传》略云:
徵五先生讳继昌,号悔岸。然明先生次子。顺治〔五年〕戊子经魁。〔六年〕己丑成进士。历仕广西左江道、湖广江防兵备按察司副使。
又同书五《遗稿》载《〔顺治十一年〕甲午七月次儿蒙洪〔承畴〕督师调至长沙军前(七律)八首》及《次儿请假归省,督师赠予风雅典型匾额。感怀述事,复拈八章》两题云:
(诗均略。)
观前引然明于壬辰冬,即作此两题诗之前二年,至嘉兴售田,则其生计艰困可知。幸其次子悔岸追随当日汉奸渠首,渐至监司,稍稍通显。然明不独借此可以苟全,且得以其余力维护名姝矣。堂堂督师书赠之匾额,自可高悬于春星堂上,以作挡箭牌。避难投止之张小青,遂亦得脱免于“文武显贵”之网罗也。特附记亨九书赠然明匾额一事于此,聊与居今日历世变之君子,共发一叹云尔。
《尺牍》第七通云:
鹃声雨梦,遂若与先生为隔世游矣。至归途黯瑟,唯有轻浪萍花与断魂杨柳耳。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也。但离别微茫,非若麻姑、方平,则为刘、阮重来耳。秋间之约,尚怀渺渺,所望于先生维持之矣。便羽即当续及。昔人相思字,每付之断鸿声里,弟于先生亦正如是。书次惘然。
其第八通云:
枯桑海水,羁怀遇之,非先生指以翔步,则汉阳摇落之感,其何以免耶?商山之行,亦视先生为淹速尔。徒步得无烦屐乎?并闻。
其第一三通云:
其第一六通云:
弘览前兹,立隽代起。若以渺末,则轮翮无当也。先生优之以峻上,期之于绵邈,得无逾质耶?鳞羽相望,足佩殷远。得片晷商山,复闻挥麈,则羁怀幸甚耳。
寅恪案:此四通皆关于然明约河东君往游商山、齐云者,第八通商山之约,河东君实已成行。第一六通商山之招,以此后书札无痕迹可寻,恐未能赴约。第一三通齐云之游,则未成事实也。
《初学集》一八《东山诗集一·响雪阁》(自注:“新安商山。”)诗云:
绮窗阿阁赤山湄,想象凭阑点笔时。帘卷春波尘寂寂,歌传石濑响迟迟。清斋每忆桃花米,素扇争题杨柳词。日夕汀洲聊骋望,澧兰沅沚正相思。
其下即接以《登齐云岩四首》,云:
(诗略。)
又《东山酬和集》一载偈庵(即程孟阳嘉燧)《次牧翁〔冬日同如是〕泛舟韵》云:
蚤闻南国翠娥愁,(寅恪案:《全唐诗》第六函李白二四《怨词》云:“美人卷珠帘,深坐颦娥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河东君夙有“美人”之号,详见前第二章。又同书同函李白五《长相思》第二首,或作《寄远》云:“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空余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犹闻香。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相思黄叶落,白露点青苔。”太白此诗中“美人”余“香”不灭之语,可与前第三章所引卧子崇祯十一年戊寅秋作品《长相思》诗中“美人”及“余香”诸句相参证。然则孟阳用典遣辞,甚为切当,而“美人心恨谁?”之“谁”,则舍卧子莫属也。复次,《杜工部集》九《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之二云:“雨来沾席上,风急打船头。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缆侵堤柳系,幔卷浪花浮。归路翻萧瑟,陂塘五月秋。”及《白氏文集》五《宅西有流水》诗“红袖斜翻翠黛愁”句等,皆可与孟阳此句参证也。)曾见书飞故国楼。(自注:“如是往游新安,故乡人传其词翰。”寅恪案:孟阳与然明皆属徽州府籍。但孟阳所称之“故乡人”即今俗语所谓“老乡”者,非仅指然明而言,并目一班之徽州人也。“其词翰”殆即指河东君之篇什而言。可参第一章论牧斋《永遇乐》词及第二章论牧斋《观美人手迹》诗。然则孟阳欲专有河东君,而不介绍于牧斋,牧斋之得见河东君之词翰,实由于然明。其实河东君屡游西湖,并寄寓然明别墅,自不待同游商山,始传致其词翰。孟阳不过欲借此以解脱其掩蔽河东君于牧斋之咎责耳。汪、程两人器量广狭,心智高下,于此可见矣。抑更有可注意者,即河东君与然明崇祯十一年戊寅秋季以后,始有往来。检《耦耕堂存稿》诗及《孟阳自序》,自十一年秋至十三年冬,并未发见孟阳有返其故乡新安之痕迹。据此程诗所谓“曾见”者,恐非指己身亲见之义,不过谓他人见之,转告得知之意也。)远客寒天须秉烛,美人清夜恰同舟。(寅恪案:此句“美人”二字,可与第一句相印证。)玉台传得诗千首,金管吹来坐两头。从此烟波好乘兴,万山春雪五湖流。
又检闵麟嗣纂《黄山志》七《赋诗门》,明代最后无名氏所作之前,载有杨宛《咏黄山(七绝)一首》云:
黄山山上万峰齐,一片孤云千树低。笑杀巫山峰十二,也称神女楚王遗。
冒辟疆襄《影梅庵忆语》云:
〔崇祯十三年〕庚辰夏,留滞影园,欲过访姬(指董小宛)。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遂不果行。
〔崇祯十四年〕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繇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则仍滞黄山。
寅恪案:董小宛、冒辟疆之因缘,世人习知,无取多论。至此杨宛,即顾云美《河东君传》中引牧斋语,所谓:
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微〕、杨宛叔〔宛〕与君(指河东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誉卿〕、茅止生〔元仪〕专国士名姝之目?
一节中之杨宛叔,其有关资料详见下论田弘遇南海进香节所引。鄙意牧斋编纂《列朝诗集》所以选录宛叔之诗,并为《小传》,盖深致悼惜之意也。今据杨宛此诗及《影梅庵忆语》所言,可以推知当时社会一般风气,自命名士之流,往往喜摹仿谢安石“每游赏必以妓女从”之故事(见《晋书》七九《谢安传》)。然明之约河东君往游商山齐云,亦不过遵循此例耳。盖昔日闺阁名媛之守礼法者,常不轻出游,即在清代中叶文学作品,如《儒林外史》叙述杜少卿夫妇游山(见《儒林外史》第三三回),所以能自矜许,称为风流放诞之故也。
复次,第七通云:“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也。”王秀琴女士、胡文楷君编选《历代名媛书简》四载此文,“汉”字下注云“疑漳之误”,殆以“铜台”“汉水”为不同之两义,不可连用。故改“汉”为“漳”,则两句皆表一义。盖以魏武之铜爵台与邺之漳水为连类也。鄙意河东君此文乃用太白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之句,以比然明之深情,复用“铜台”“汉水”之辞,以比然明之高义。铜雀台固高,可以取譬。认铜台为铜雀台,自是可通。但若又认汉水为漳水,而与铜台为连类,则是河东君直以然明比魏武,而自居于铜雀台妓。与崇祯十二年汪、柳关系之情势,极不适合。河东君为避嫌疑计,必不出此。且河东君薰习于几社名士,如卧子、李、宋之流者甚久。几社一派诗文宗法汉魏六朝,河东君自当熟精选理,岂有不读《文选》二三谢玄晖《同谢谘议铜雀台诗》,即《玉台新咏》四谢朓《铜雀台妓》及《文选》六十六陆士衡《吊魏武帝文》者乎?魏文帝所作《燕歌行》云“星汉西流夜未央”(见《文选》二七)及《杂诗二首》之一云“天汉回西流”(见《文选》二九),又杜子美《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五古)》云“河汉声西流”(见《杜工部集》一),皆诗人形容极高之语。天上之银汉可言西流,人间之漳水不可言西流。故“汉”字非“漳”字之讹。细绎河东君文中“铜台”“汉水”两句,皆形容极高之辞,即俗所谓“义薄云天”之义。或者河东君因《三辅黄图》谓“神明台在建章宫中,祀仙人处。上有铜仙舒掌捧铜,承云表之露”(据“平津馆丛书”本),及杜少陵诗“承露金茎霄汉间”之句(见《杜工部集》一五《秋兴八首》之五),不觉牵混以铜台为言,并因杜诗“霄汉”之语,复联想天上之银汉,故遂分拆杜诗此一句,构成此文“铜台”“汉水”之两句,以形容然明之“云天高义”耶?陈其年维崧词(《迦陵词》二八《贺新凉·春日拂水山庄感旧》)云:
人说尚书身后好,红粉夜台同嫁。省多少望陵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