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复明运动03(第2页)
乱后,余在燕都,于城南废殿得《元集》残本,向所阙误,一一完好。暇日援笔改正,豁然如翳之去目,霍然如疥之失体。微之之集残阙四百余年,而一旦复元。宝玉大弓其犹有归鲁之征乎?著雍困敦之岁,皋月廿七日,东吴蒙叟识于临顿之寓舍。(寅恪案:此文末数语,暗寓明室复兴之意。牧斋此际有此感想,自无足怪也。)
并曹溶《绛云楼书目题词》云:
余以后进事宗伯,而宗伯绝款曲。丙戌同客长安,丁亥戊子同僦居吴苑,时时过予。
及《倦叟再识》略云:
昔予游长安,宗伯闲日必来。丁亥予絜家寓阊门,宗伯先在拙政园。
可知牧斋于顺治四、五两年,因黄案牵累,来往于南京、苏州之间,其在苏州,寓拙政园。拙政园主人为陈之遴。其时彦升尚未得罪,虽官北京,固可谓韩君平所谓“吴郡陆机为地主”之“地主”。又林时对《荷牐丛谈》三“鼎甲不足贵”条略云:
吴伟业鼎革后,投入土国宝幕,执贽为门生,受其题荐,复入词林。
梅村既与国宝有连,吴、陈二人复是儿女亲家。牧斋以罪人而得寓拙政园,恐与骏公不能无关。至牧斋所以至苏州之故,殆因黄案亦在江苏巡抚职权范围之内,而土国宝此时正任苏抚也(见上论牧斋赠土国宝诗所引《清史稿·疆臣年表》“江苏巡抚”栏)。或谓清代江苏按察使驻苏州,牧斋以就审讯之故至苏。则不知江苏按察使移驻苏州,乃雍正八年以后之事。顺治四、五年江苏按察使仍驻江宁(见《清史稿》一二二《职官志三》等)。故或说未谛。又牧斋称拙政园为“临顿里之寓舍”者,乃综合古典今典,殊非偶然。《嘉庆一统志》七八《苏州府二·津梁门》云:
临顿桥在长洲县治东北。吴地记:有步骘石碑,见存临顿桥。
《续图经》:临顿,吴时馆名。陆龟蒙尝居其旁。
及《全唐诗》第九函皮日休五《临顿(原注:里名)为吴中偏胜之地,陆鲁望居之,不出郛郭,旷若郊墅。余每相访,欵然惜去,因成五言十首,奉题屋壁》云:
(诗略。)
同书同函陆龟蒙五《问吴宫辞(并序)》云:
甫里之乡曰吴宫,在长洲苑东南五十里,非夫差所幸之别馆耶?披图籍,不见其说。询故老,不得其地。其名存,其迹灭。怅然兴怀古之思,作问吴宫辞云。
彼吴之宫兮,江之郍涯。复道盘兮,当高且斜。波摇疏兮,雾蒙箔。菡萏国兮,鸳鸯家。鸾之箫兮,蛟之瑟。骈筠参差兮,界丝密。宴曲房兮,上初日。月落星稀兮,歌酣未毕。越山丛丛兮,越溪疾。美人雄剑兮,相先后出。火姑苏兮,沼长洲。此宫之丽人兮,留乎不留。霜氛重兮,孤榜晓,远树扶苏兮,愁烟悄眇。欲摭愁烟兮,问故基,又恐愁烟兮,推白鸟。
龚明之《中吴纪闻》二“五柳堂”条云:
五柳堂者,胡公通直〔稷言〕所作也。其宅乃陆鲁望旧址,所谓临顿里者是也。
同书三“甫里”条云:
甫里在长洲县东南五十里,乃江湖散人陆龟蒙字鲁望躬耕之地。
盖河东君本有“美人”之称,牧斋作诗往往以西施相比。如前引《有美诗》“输面一金钱”,《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八,“春日春人比若耶”等,皆是其例。临顿既是吴时馆名,如“馆娃宫”之类,亦当与西施有关。陆鲁望辞中“美人”“曲房”之语,适与前论《半塘雪诗》引徐健庵之记相合。此钱柳一重公案,颇为名园生色,唯世之论拙政园掌故者,多未之及,遂标出之以供谈助云尔。
牧斋因黄案牵累,于顺治三、四年曾寓苏州,但检《有学集》此时期内诸诗,尚有发见确为寓苏时之作,唯其中有一题关涉河东君及其女赵管妻者,此题颇有寄居拙政园时所赋之可能,故特录之并略加笺释于下。
《有学集》二《秋槐诗支集·己丑元日试笔二首》,其一云:
春王正月史仍书,上日依然芳草初。白发南冠聊复尔,青阳左个竟何如。三杯竹叶朝歌后,一枕槐根午梦余。传语白门杨柳色,桃花春水是吾庐。
寅恪案:第一句谓此年为监国鲁四年正月辛酉朔,永历三年正月庚申朔(见黄宗羲《行朝录》及金鹤冲《牧斋年谱》)。明室之正朔犹存也。第四句谓究不知永历帝之小朝廷是何情况也。第七句谓己身今在苏州,故“传语白门”。观此题下一题为《次韵答盛集陶新春见怀之作》有“金陵见说饶新咏,佳丽常怀小谢篇”之句,可证也。又陈田《明诗纪事》辛签三一所录盛集陶斯唐《怀林茂之》诗有“旧栽柳色曾无恙”句。及杨子勤钟羲《雪桥诗话》一“黄俞邰〔虞稷〕《赠林茂之》诗”条引那子《新柳篇》有“渐许藏乌向白门,白门紫塞那堪比”等句。然则牧斋“白门杨柳色”之语,即指茂之而言耶?第八句谓己身此时所居之地,可比于避秦之桃花源及玄真子“桃花流水”之浮家泛宅也。
其二云:
频烦襆被卷残书,顾影颓然又岁初。自笑羁囚牢户熟,人怜留滞贾胡如。渊明弱女咿嚘候,孺仲贤妻涕泪余。为问乌衣新燕子,衔泥何日到寒庐。
寅恪案:此首前四句疑可与前引《牧斋尺牍·与毛子晋四十六首》之三十九所言“狱事牵连,实为家兄所困,羁栖半载,采诗之役,所得不赀。归期不远,嘉平初,定可握手。仲冬四日”等语相参证。盖牧斋本以为顺治五年戊子十二月能被释还常熟度岁。岂意狱事仍未终结,至六年己丑元旦,犹在苏州也。第五句指赵管妻。《河东君殉家难事实》康熙三年甲辰七月《孝女揭》云:“母归我父九载,方生氏。”及康熙三年甲辰六月廿八日《柳夫人遗嘱》云:“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从不曾受人之气。”盖河东君及其女皆以河东君之适牧斋,实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二月一日,我闻室落成与牧斋同居时算起。牧斋垂死犹念念不忘半野堂寒夕文宴者,即由此夕乃其“洞房花烛夜”之故。然则赵管妻出生乃在顺治五年戊子。(寅恪案:《蘼芜纪闻(上)》载《盛湖杂录》“柳如是绝命书”条,案语云:“小姐柳出,以顺治戊子生。辛丑赘婿赵管,年仅十四,遇变之年为甲辰,才十七岁。故书中有年纪幼小之语。”可供参证。)至在何月何日,则不可考。但己丑元旦,正是“咿嚘”之候也。第六句指河东君,自不待言。牧斋此一年皆用渊明典故,亦可与前一首末句暗寓《桃花源记》之意相参也。第七句疑指梁慎可。梁氏乃明之旧家,清之“新燕”也。第八句谓慎可何日可将己身被释还家之好音来告也。
又,关于赵管妻事,《牧斋诗文集》中言及虽不甚多,但检《有学集》二《秋槐支集》载牧斋《庚寅人日示内二首》及河东君《依韵奉和二首》皆涉此女。庚寅岁首,与牧斋因黄案得释还家之时间,相距至近。故附录钱柳两人之诗于论黄案节中,并略加笺释。牧斋诗之典故,有遵王注,读者自可参阅。河东君诗其第二首下半,前虽已征引,但未综合阐述,兹并录全文,以便观览。
牧斋诗其一云:
梦华乐事满春城,今日凄凉故国情。花熸旧枝空帖燕,柳燔新火不藏莺。银幡头上冲愁阵,柏叶尊前放酒兵。凭仗闺中刀尺好,剪裁春色报先庚。
其二云:
灵辰不共劫灰沉,人日人情泥故林。黄口弄音娇语涩,绿窗停梵佛香深。图花却喜同心蒂,学鸟应师共命禽。梦向南枝每西笑,与君行坐数沉吟。
寅恪案:牧斋此两诗南枝越鸟之思、东京梦华之感,溢于言表,不独其用典措辞之佳妙也。诗题“示内”二字,殊非偶然,盖河东君于牧斋为同梦之侣、同情之人,故能深知其意。观河东君和章,可以证知。《元氏长庆集》一二《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序》云:
通之人莫知言诗者,唯妻淑在旁知状。
夫河东郡君裴淑能诗(裴氏封河东郡君,见《白氏文集》六一《唐故武昌军节度使元公墓志铭》),且能通微之之意。然其所能通者,与河东君柳是之于牧斋,殊有天渊之别。又河东君两诗后,即附以其《赠黄若芷大家四绝句》。黄若芷即黄媛介。前论《绛云楼上梁诗》已言及之。皆令有《答谢柳河东夫人·眼儿媚》词云“月儿残了又重明,后会岂如今”,前亦已征引。皆令赋此词,与河东君和牧斋诗,两者时间相距甚近。然则牧斋赋诗之微意,不独河东君知之,即河东君之密友如皆令者亦知之。当日钱柳之思想行动,于此亦可窥见矣。
河东君和诗,其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