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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王《注》已言之矣。但牧斋《杜工部集笺注》一五《秋兴八首》之四“闻道长安似弈棋”一律笺云:
曰“平居有所思”,殆欲以沧江遗老,奋袖屈指,覆定百年举棋之局,非徒悲伤晼晚,如昔人愿得入帝城而已。
检牧翁《读杜(诗)寄卢小笺》及《读杜二笺》俱无此语。据季振宜《钱蒙叟杜工部集笺注序》云:
一日〔遵王〕指《杜诗》数帙,泣谓予曰:“此我牧翁笺注《杜诗》也。年四五十即随笔记录,极年八十,书始成。”
夫牧斋之读《杜诗》,“年四五十即随笔记录”,则崇祯七年九月以前读《杜笺》中,既未用《汉书》陈咸之成语。可知季氏所刻蒙叟《笺注》中所用陈咸之言,乃牧斋于崇祯七年秋后加入者。《初学集》八十《〔崇祯十六年癸未〕复阳羡相公书》云:
两年频奉翰教,裁候阙然,屏废日久。生平耻为陈子康。愿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此阁下之所知也。
据此,岂加入之时,即崇祯十六年癸未作此书及赋《吉水公总宪诣阙》诗之际耶?若此揣测不误,未免以退为进。明言不欲“入帝城”,而实甚愿“蒙子公力”也。措辞固甚妙,用心则殊可笑矣。
其三略云:
仕路揶揄诚有鬼,相门洒扫岂无人。云皴北岭山如黛,月浸西湖水似银。东阁故人金谷友,肯将心迹信沉沦。
寅恪案:此首之旨与第二首相同,皆言不欲入帝城之意。所不同之点,前者之辞,以保有“支憔悴”“破寂寥”之河东君为言,而后者则以管领“北岭”“西湖”之拂水山庄为说耳。刘本沛《虞书》“虞山”条云:“虞山,即吴之乌目山也。在县治西北一里。”及“尚湖”条云:“尚湖,即今西湖。在县治西南四里。”又光绪修《常昭合志稿》三《水道门》“尚湖”条云:
尚湖在常熟县西南四里,长十五里,广九里,亦曰“西湖”。卢镇《琴川志》:《旧经》曰,上湖昔人以虞山横列于北,亦称“照山湖”,而相沿多称“尚湖”。
牧斋之拂水山庄实据虞山、尚湖之胜境。周玉绳亦尝亲至其地。前论《〔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六时,已言及之。此《癸未元日诗》第六首第二句自注云:“阳羡公语所知曰,‘虞山正堪领袖山林耳。’”牧翁于周氏此语深恶痛恨,至死不忘,属笔遣辞,多及此意。“东阁故人金谷友”句,实用两出处,而指一类之人。遵王引《西京杂记》二“公孙弘起家徒步为丞相”条以释“东阁故人”之语,甚是。但于“金谷友”则阙而不注。检《晋书》五五《潘岳传》略云:
岳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孙〕秀诬岳及石崇、欧阳建谋奉淮南王允、齐王冏为乱,诛之。初被收,俱不相知。石崇已送在市,岳后至,崇谓之曰:“安仁,卿亦复尔耶?”岳曰:“可谓白首同所归。”岳《金谷诗》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乃成其谶。(寅恪案:《晋书》三三《石苞传》附子崇传云,“崇有别馆在河阳之金谷”。)
可与前引牧斋《癸未元日诗八首》之七“潘岳已从槐柳列”及此首“相门洒扫岂无人”句相参证,皆谓周玉绳幕客顾玉书麟生及谋主吴来之昌时辈。关于顾氏泄漏牧斋请玉绳起用冯铨事,前已述及,但玉书非甚有名之文士,至若吴来之,则是当日词人,其本末颇与安仁类似。牧斋作诗之际,周、吴俱尚未败,乃以“白首同所归”为言,可谓预言竟中者矣。
其四云:
虚堂长日对空枰,择帅流闻及外兵。(自注:“上命精择大帅,冢宰建德公以衰晚姓名列上。”)玉帐更番饶节铖,金瓯断送几书生。骊山旧匣埋荒草,谯国新书废短檠。多谢群公慎推举,莫令人笑李元平。
寅恪案:此首乃牧斋自谓己身知兵,堪任大帅,而崇祯帝弃置不用,转用周玉绳,所以致其怨望之意,故此首实为此题之全部主旨也。诗中典故遵王已注释者,可不复述。兹唯就诗中旨意,略证释之。
《明史》二四《庄烈帝本纪》略云:
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大清兵分道入塞,京师戒严,命勋臣分守九门。诏举堪督师大将者。闰〔十一〕月癸卯,下诏罪己,求直言。壬寅,大清兵南下畿南,郡邑多不守。十二月,大清兵趋曹、濮,山东州县相继下。十六年夏四月丁卯,周延儒自请督师。许之。
同书二七六《熊汝霖传》云:
〔庄烈帝〕尝召对,〔汝霖〕言:“将不任战,敌南北往返,谨随其后,如厮隶之于贵官,负弩前驱,望尘莫及。何名为将?何名为督师?”帝深然之。已,言:“有司察举者,不得滥举边才;监司察处者,不得遽躐巡抚。庶封疆重任,不为匪人借途。”
检夏燮《明通鉴》八九“崇祯十六年夏四月辛卯大清兵北归”条,述雨殷召对之语,于周延儒自请督师之后,特加“因言”二字,盖谓熊氏所称“何名为将?何名为督师?”之语,乃指玉绳而发,颇合当日情势。然则雨殷所奏,疑即阴为排周起钱之地。牧斋赋诗之前,或亦远道与谋,未可知也。
又,“金瓯断送几书生”句之“几书生”,自是指温体仁、周延儒言。长卿以翰林起家,玉绳以状头出身,俱跻位首辅,其为“书生”固不待言。但牧斋诗中之“书生”,实偏重玉绳,盖用吴均《续齐谐记》所述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求寄鹅笼中之事。遵王《有学集诗注》一《鹅笼曲四首》之一,已详引之矣。其余他诗,如此诗前一题《金陵客座逢水榭故姬,感叹而作四首》,每首皆有“鹅笼”二字。及同书一三《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十三自注云:“壬午五日,鹅笼公有龙舟御席之宠”等,亦用此典。推其所以累用此典者,实有原因。盖牧斋深恶玉绳,故于明人所通称之“阳羡”二字,亦避而不用,特取“鹅笼”二字以目之。怨毒之于人,可畏也已。“骊山”“谯国”一联之典故,遵王《注》已解释,不须重论。牧斋以“知兵”自许,此联之旨即前论《初学集》二十上《东山诗集三·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七律)》,“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之意也。“多谢群公慎推举,莫令人笑李元平”二句,表面观之,虽似自谦之语,实则以李元平指周延儒,读者幸勿误解也。综合言之,牧斋所谓此次与群公共谋王室之事,乃钩结在朝在野之徒党,排周延儒,而自以知兵为借口,欲取而代之之阴谋。牧斋应有自知之明,揣其本人,于李元平所差无几,故欲联络当日领兵诸将帅为之效用,尤注意郑芝龙之实力。此点虽极可笑,但亦是彼时之情势所致,读者不可因轻笑牧斋之故,而忽视此明季史事中重要之关键也。前言当“白首老人”世路驰驱之日,正“红颜小妇”病榻呻吟之时。(《初学集》二十上《东山诗集三·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之一云:“白首老人徒种菜,红颜小妇尚飘蓬。”)河东君适牧斋后,不久即患病。其病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秋冬之际,至十六年癸未秋冬之间方告痊愈,凡越三甲子之时日,经过情事之可考见于牧斋诗文中者,依次移写,而论释之于下。但上已引者,仅列题目及有关数语;又上虽未引,因其题目有关,则止录题目,读者可取原集参之也。
《初学集》二十上《东山诗集三·小至日京口舟中》云:
病色依然镜里霜,眉间旋喜发新黄。
河东君和诗云:
首比飞蓬鬓有霜,香奁累月废丹黄。
寅恪案:“小至”为冬至前一日,(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载:“崇祯十四年辛巳十一月十九日冬至。”虽未必与当时所用之历切合,然所差亦不甚大也。)检《初学集》二十上《东山诗集三》有《〔辛巳〕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并附河东君和作。两人诗中未见河东君患病痕迹,则自小至日上溯至中秋日,共越三月,而中秋时尚未发病,故依河东君“累月”之语推之,知其病开始于九十月间也。牧斋诗“病色依然镜里霜”之句,乃面有病容,呈霜白色之意。至河东君“首比飞蓬鬓有霜”句,则早兴潘安仁二毛之叹。但此时其年仅二十四,纵有白发,当亦甚少,盖自形其憔悴之态耳。且顺治十三年丙申河东君年三十九时,牧斋赋《茸城惜别》诗,有“徐娘发未宣”句(见钱曾《有学集诗注》七。余详下论),岂有年四十发尚未斑白,而年二十四鬓反有霜乎?此为诗人夸辞趁韵之言明矣。牧斋“发新黄”之语,用《花间集》五张泌《浣溪沙词十首》之四“依约残眉理旧黄”句。故河东君和诗以“废丹黄”答之。此处“丹黄”二字,乃指妇女装饰用品,非指文士校点用品。因恐读者误会,故并及之。
抑更有可论者,前言牧斋不多作词,今观牧斋“发新黄”之语,既出《花间集》,《有学集》三《夏五集·留题湖舫(七律)二首》之二“杜鹃春恨夕阳知”句亦用秦少游淮海词《踏莎行·郴州旅舍词》“杜鹃声里斜阳暮”之语。(可参上论。)则知牧斋于诗余一道,未尝不研治,其为博学通才,益可证明矣。
又,靳荣藩《吴诗集览》四上《永和宫词》“巫阳莫救仓舒恨,金锁雕残玉箸红”,其释“玉箸”固当,但其解“金锁雕残”则无着落。颇疑梅村“金锁雕残”四字,即从张泌“依约残眉理旧黄”句而来。盖谓双眉愁锁,不加描画也。梅村易“黄”为“金”,与“玉”相配,尤为工切。斯为一时之臆说,未必能得骏公真意。姑记于此,以俟更考。
兹复有一事附论于此。偶检近日影印《归庄手写诗稿·辛巳稿》中载《感事寄二受翁二首》之二“病闻妙道加餐稳,乡入温柔娱老宜”句下自注云:
娄东受老方卧病,虞山受老初纳河东君。
《明史》二八八《张溥传》略云:
张溥,字天如,太仓人。与同里张采共学齐名,号“娄东二张”。采字受先。知临川,移疾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