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复明运动02(第1页)
第五章复明运动02
李清《三垣笔记(中)》云:
若钱宗伯谦益所纳妓柳隐,则一狎邪耳。闻谦益从上降北,隐留南都,与一私夫乱。谦益子鸣其私夫于官,杖杀之。谦益怒,屏其子不见。语人曰:“当此之时,士大夫尚不能坚节义,况一妇人乎?”闻者莫不掩口而笑。
《虞阳说苑乙编》虞山赵某撰《亭杂记》(参《牧斋遗事》附《赵水部杂记四则》之四)云:
钱受之谦益生一孙。生之夕,梦赤脚尼解空至其家。解空乃谦益妻陈氏平日所供养者。孙生八岁,甚聪慧。忽感时疫,云有许多无头无足人在此。又历历言人姓名。又云:“不是我所作之孽。”谦益云:“皆我之事也。”于中一件为伊父孙爱南京所杀柳氏奸夫陈姓者,余事秘不得闻。其孙七日死。果报之不诬如是。
寅恪案:前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引《柳姬小传》谓河东君轻鄙钱氏宗族姻戚。故告杀郑某或陈某,虽用孙爱之名义,然主持其事者当是陈夫人党遵王之流。至若孙爱,性本怯懦,又为瞿稼轩孙婿,其平日与河东君感情不恶,后来河东君与其女遗嘱有“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之语可证。牧斋痛骂孙爱,亦明知其子不过为傀儡,骂傀儡,即所以骂陈夫人党也。牧斋骂孙爱之原书,今不可见。依活埋庵道人所引,则深合希腊之逻辑。蒙叟精于内典,必通佛教因明之学,但于此不立圣言量,尤堪钦服。依《明州野史》茧翁所述,则一扫南宋以来贞节仅限于妇女一方面之谬说。自刘宋山阴公主后,无此合情合理之论。林氏乃极诋牧斋之人,然独许蒙叟此言为平恕,亦可见钱氏之论,实犂然有当于人心也。
关于牧斋顺治三年丙戌自燕京南还,有无名子虎丘石上题诗,涉及陈卧子及河东君一事。兹先移录原诗并庄师洛考证,复略取其他资料参校,存此一重公案,留待后贤抉择。谫陋如寅恪,固未敢多所妄言也。
《陈忠裕全集》一七《七律补遗·题虎丘石上》(谈迁《枣林杂俎和集·丛赘》“嘲钱牧斋”条云:《或题虎丘生公石上寄赠大宗伯钱牧斋盛京荣归之作》共载诗两首。前一首见下,后一首云:“钱公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寅恪案:此首或非七绝,而是七律之上半,其下半为传者所遗忘耶?俟考)云:
入洛纷纷兴太浓,(谈书“兴太”作“意正”。董含《莼乡赘笔》一“诗讽”条及钮琇《觚剩》一《吴觚(上)》“虎丘题诗”条,“纷纷”俱作“纷纭”。)莼鲈此日又相逢。(诸本皆同。)黑头早已羞江总,(钮书同。“早已”谈书作“已自”,董书作“已是”。)青史何曾用蔡邕。(谈书、董书俱同。钮书“用”作“借”。)昔去幸宽沉白马,(谈书、董书俱同。钮书“幸”作“尚”。)今归应愧卖卢龙。(“归”董书同,谈书、钮书俱作“来”。《陈集》“愧”下注云:“一作悔。”谈书、董书、钮书俱作“悔”。)最怜攀折章台柳,(董书同。钮书“最”作“可”,“攀”作“折”,“折”作“尽”。谈书“章台”作“庭边”。)憔悴西风问阿侬。(“憔悴西”谈书作“撩乱春”,董书作“撩乱秋”,钮书作“日暮东”。“问”谈书、董书俱同,钮书作“怨”。)
《陈集》此诗后附考证云:
〔董含〕《莼乡赘笔》〔一“诗讽”条〕,海虞钱蒙叟为一代文人,然其大节,或多可议,本朝罢官归,有无名氏题诗虎丘以诮之云云。钱见之,不怿者数日。(寅恪案:董含《三冈识略》一“诗讽”条内容全同,其实二者乃一书而异名耳。)
又附案语云:
此诗徐云将〔世祯〕、钮玉樵〔琇〕俱云是黄门作,但细玩诗意,语涉轻薄,绝不类黄门手笔。姑存之,以俟博雅审定。
寅恪案:此诗融会古典今典,辞语工切,意旨深长,殊非通常文士所能为。兹先证释其辞语,然后考辨其作者。但辞语之关于古典者,仅标其出处,不复详引原文。关于今典者,则略征旧籍涉及诗中所指者,以证实之。此诗既绾纽柳、钱、陈三人之离合,而此三人乃本文之中心人物,故依前论释卧子《满庭芳》词之例,校勘诸本文字异同,附注句下,以便抉择。若读者讥为过于烦琐,亦不敢逃罪也。《虎丘诗》第一句,其古典出《文选》二六,陆士衡《赴洛诗二首》及《赴洛道中作二首》并《晋书》五四《陆机传》及九二《张翰传》等。今典则明南都倾覆,弘光朝士如王觉斯、钱牧斋之流皆随例北迁。“兴太浓”三字,指他人或可,加之牧斋恐未必切当。观牧斋后来留燕京甚短,即托病南归可以推知也。
《虎丘诗》第二句,其古典亦出《晋书·张翰传》,世所习知。今典则《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钱谦益传》云:
顺治二年五月,豫亲王多铎定江南,谦益迎降,寻至京候用。三年正月,命以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六月,以疾乞假,得旨,驰驿回籍,令巡抚视其疾痊具奏。(可参民国二十六年五月廿九日《中央时事周报》第六卷第二十期黄秋岳濬《花随人圣庵摭忆》“论太后下嫁”条。寅恪案:清初入关,只认崇祯为正统,而以福王为偏藩,故汉人官衔皆以崇祯时为标准。黄氏所引证虽多,似未达此点。)
及《东华录》二云:
顺治三年六月甲辰,秘书院学士钱谦益乞回籍养病,许之,仍赐驰驿。
牧斋此次南归,清廷颇加优礼,既令巡抚视其疾痊具奏,则还家时必经苏州见当日之巡抚。此时江宁巡抚为土国宝。牧斋留滞吴门,或偶游虎丘,亦极可能。检《牧斋外集》一载《赠土开府诞日(七律)三首》,诗颇不佳,或是门客代作。其第一首第六句“爱日催开雪后梅”、第二首第七句“为报悬弧春正永”,可知国宝生日在春初。第三首第一句“两年节钺惠吾吴”,据《清史稿》二百七《疆臣年表五·各省巡抚》“江宁”栏云:
顺治二年乙酉。土国宝七月乙卯巡抚江宁。
三年丙戌。土国宝。
四年丁亥。土国宝二月丁酉降。三月己未周伯达巡抚江宁。刘今尹署。
五年戊子。周伯达闰四月甲寅卒。五月壬午土国宝巡抚江宁。
六年己丑。土国宝。
七年庚寅。土国宝。
八年辛卯。土国宝十月丙辰罢,十二月丁巳自缢。丁卯周国佐巡抚江宁。
乾隆修《江南通志》二百五《职官志·文职门》云:
张文衡,通省按察使司,开平卫人。廪生,顺治四年任。
土国宝,通省按察使司,大同人,顺治四年任。
夏一鹗,通省按察使司,正蓝旗人。生员,顺治五年任。
牧斋诗既作于春初,其“两年”之语,若从顺治二年算起,则有两可能。一为自二年七月至三年春初。二为自二年七月至四年春初。前者之时期,应是牧斋尚留北京寄赠此诗。后者之时期,即牧斋乞病还家不久所作。或牧斋过苏时赠诗预祝生日,亦有可能。观此诗题,既曰“赠”,又曰“诞日”,岂此诗具有贽见及上寿之两用欤?无论如何,牧斋此际必与土氏相往来,可以推知也。
《虎丘诗》第三句,其古典出《杜工部集》十《晚行口号》诗“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并《陈书》二七及《南史》三六《江总传》。今典则略须考释,盖牧斋由北京还家,除应会试丁父忧不计外,前后共有四次。第一次在天启五年乙丑,以忤阉党还家,时年四十四。第二次在崇祯二年己巳,以阁讼终结归里,时年四十八。第三次在崇祯十一年戊寅,因张汉儒诬告案昭雪,被释放还,时年五十七。(寅恪案:潘景郑君辑《绛云楼题跋》引张大镛《自怡悦斋书画录》所载《祝枝山书格古论卷》一则。其文有“岁戊寅,漫游广陵”及“时三月既望,漏下二刻,剪烛为之记”等语。殊不知牧斋此时尚在北京刑部狱中,何能具分身法,忽游扬州耶?其为伪撰,不待详辨也。)第四次在顺治三年丙戌,降清北迁后,乞病回籍,时年六十五。即《虎丘题诗》之岁也(可参葛万里、金鹤冲所撰牧斋两《年谱》)。由是言之,《虎丘诗》此句所指,若释为第一次或第二次,则牧斋年未及五十,“黑头”句欠妥。若释为第三次或第四次,则“早已”二字亦不切。殆此诗作者,未详知牧斋四次还家之年龄所致耶?倘从董氏书所载,作“已是”,固无语病,但以诗论,似不及作“早已”较有意趣,斯亦不必拘泥过甚也。
《虎丘诗》第四句,其古典出《后汉书·列传》五十下《蔡邕传》。伯喈博学好辞章,正定六经文字,为一代儒宗,以忤阉宦,谪戍亡命。后为董卓识拔,以伤痛卓死之故,为王允收付廷尉治罪。请免死,续成汉史,终不见许,死于狱中。此与牧斋之“学贯天人”,为“当代文章伯”,早年已成《太祖实录辨证》五卷,以见恶于魏忠贤党罢官,后由马士英之推荐起用。前后情事约略相似,殊非泛用典故也。其今典则《国榷》一百四载:“弘光元年乙酉二月壬申南京礼部尚书钱谦益求退居修国史,即家开局。不许。”(可参李清《三垣笔记(下)》“钱宗伯谦益博览群书”条及上引曹溶《绛云楼书目题辞》等。)及《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钱谦益传》载:“顺治三年正月命以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此为牧斋于明末清初两次欲修史,而未能成就之事实也。关于牧斋有志修史之材料颇多,如《有学集》一四《启祯野乘序》引黄石斋临死之言:“虞山尚在,国史犹未死也。”(可参同书四七《题程穆倩》卷“漳海毕命日,犹语所知,虞山不死,国史未死也”之语)可见牧斋自负之一斑,其他不烦广征。
《虎丘诗》第五句,其古典出《新唐书》一四十《裴遵传》附枢传。其今典则牧斋为明末清流,但幸免于上所论首三次之祸也。
《虎丘诗》第六句,其古典出《三国志·魏志》一一《田畴传》。其今典则指此次牧斋南还过苏州之事也。鄙意此句钮书“归”作“来”,疑较近真。盖前引《东山酬和集》河东君《我闻室呈牧翁》诗有“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一联。河东君为几社女社员,其早岁赋诗,多受松江派之影响。此《虎丘诗》是否出自大樽,虽待考实,然观其辞句,如“昔去”“今来”一聊,必为云间几社流辈之作品,似无可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