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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期02(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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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岳已从槐柳列,石生宁在马蹄间。邓尉梅花侵夜发,香车明日向西山。

寅恪案:“潘岳已从槐柳列”句,牧斋实兼采《晋书》五五《潘岳传》安仁谄附贾谧事,与李百药《〔北齐〕书》二二《卢文伟传》所载,两者合用,构成此句。且因“石生宁在马蹄间”句,同是晋人故实,(除钱遵王《注》所引者外,并可参《世说新语·政事类》“山公以器重朝望”条刘《注》引虞预《晋书》。)遂联想及之耳。遵王《注》引《北齐书·卢文伟传》云:

卢询祖好臧否人物。尝语人曰:“我昨东方未明,过和氏门外,已见二陆两源森然与槐柳齐列。”盖谓彦师仁惠与文宗那延也。

以释之,自是不误。惟《北齐书》本作“两源”,而此注作“两潘”,殊为可笑。恐是由于偶尔笔误,抑或版本目录专家疏于乙部校雠之学所致耶?俟考。“邓尉梅花侵夜发,香车明日向西山”一联,前于论《京口舟中感怀》诗时已及之。邓尉山在苏州府治之西南,故称之为“西山”。但此不过希望河东君病愈出游之意。其实此时河东君正在病中,非真能往游苏州也。又此诗七、八两句之意,实暗用《晋书》七九《谢安传》中“安虽放情丘壑,然每游赏,必以妓女从”及“征西大将军桓温请为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送。中丞高崧戏之曰:‘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等语。牧斋诗之“西山”,即《谢安传》之“东山”也。但牧斋赋此诗时,正怨望朝旨之不至,则与谢安石大相违异耳。一笑!

复次,董小宛与冒辟疆之因缘,为世人所习知乐道者,但与本文无涉,自不应旁及。唯其中有关崇祯十五年冬河东君偕牧斋至苏州一事,则不可不略辨之,以明了河东君当日患病之情状也。冒襄辑《同人集》三载张明弼所撰《冒姬董小宛传》云:

〔虞山钱牧斋先生〕维时不惟一代龙门,实风流教主也。素期许辟疆甚远,而又爱姬之俊识,闻之,特至半塘,令柳姬与姬为伴,亲为规画,债家意满。时又有大帅以千金为姬与辟疆寿,而刘大行复佐之。公三日遂得了一切,集远近与姬饯别于虎疁。买舟,以手书并盈尺之券,送姬至如皋。又移书与门生张祠部为之落籍。

冒辟疆《影梅庵忆语》略云: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复字青莲。籍秦淮,徙吴门。〔崇祯十五年壬午〕阳月过润州,时闽中刘大行自都门来,与陈大将军及同盟刘刺史饮舟中,适奴子自姬处来,云姬归不脱去时衣,此时尚方空在体,谓余不速往图之,彼甘冻死。刘大行指余曰:“辟疆夙称风义,固如是负一女子耶?”余云:“黄衫押衙,非君平仙客所能自为。”刺史举杯奋袂曰:“若以千金恣我出入,即于今日往。”陈大将军立贷数百金,大行以参数斤助之。(寅恪案:《同人集》四所录陈梁则梁《与冒辟疆书》,其中一札有“才渔仲来,刻下试精神,作收弃儿文,兼试渔仲之参”等语,可与此参证。)讵谓刺史至吴门,不善调停,众哗决裂,逸去吴江。余复还里,不及讯。姬孤身维谷,难以收拾。虞山宗伯闻之,亲至半塘,纳姬舟中。上至荐绅,下及市井,纤悉大小,三日为之区画立尽,索券盈尺。楼船张宴,与姬饯于虎疁,旋买舟送至吾皋。至月之望,薄暮,侍家君饮于拙存堂,忽传姬抵河干。接宗伯书,娓娓洒洒,始悉其状。且即驰书贵门生张祠部立为落籍。吴门后有细琐,则周仪部终之,(寅恪案:《同人集》六《影梅庵悼亡题咏》周吴昉士章《悼董宛君(七律)八首》之三末句云:“早知愁思应难扫,悔却当年月下媒。”颇疑周仪部即指此人。俟考。)而南中则李总宪旧为礼垣者与力焉。越十月,愿始毕。然往返葛藤,则万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

周亮工辑《尺牍新钞》五钱谦益《与冒辟疆书》云:

双成得脱尘网,仍是青鸟窗前物也。渔仲放手作古押衙,仆何敢贪天功?他时汤饼筵前,幸不以生客见拒,何如?嘉贶种种,敢不拜命。花露海错,错列优昙阁中。焚香酌酒,亦岁晚一段清福也。

综合上列材料观之,牧斋实于崇祯十五年冬季往游苏州,但河东君并未偕往。据前引《壬午除夕》诗,其结语云“闲房病妇能忧国,却对辛盘叹羽书”之语,则是年冬季河东君尚在常熟家居病中,可以推知。且辟疆亦未言河东君偕往,尤足为牧斋独至半塘之旁证。亮工殆以河东君与小宛既为同类,而柳钱并是风流好事之人,遂加以想象,造作两人同至半塘,以完成董、冒因缘之佳话耶?余详后论河东君适牧斋后患病条。至牧斋此次之至苏州,当别有原因,非专为双成脱籍事也。前引《庄烈帝本纪》“〔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壬申,清兵入塞,京师戒严,诏举堪督师大将者。戊寅,征诸镇入援”之事。牧斋此时于诸镇勤王入卫者,颇致殷勤,如前论其与史道邻之关系,即是一例。检《初学集·壬午除夕》前一题为《送程九屏领兵入卫二首。时有郎官欲上书请余开府东海,任捣剿之事,故次首及之》诗,前已论及。兹更推绎此题二首排列之先后,疑其为崇祯十五年冬季在苏州所作。盖程氏乃响应诏书北上勤王入卫者,牧斋特为赋诗送行,恐亦欲其为己身尽力之故。然则牧斋是年冬季之至苏州,其主旨实在求以知兵起用。奔走经营,乃至如此。“一代龙门,风流教主”固非虚誉,但若察其内容,转觉可笑可怜矣。

复次,董、冒因缘关涉之人颇多,兹仅就前已述及之刘渔仲言之,其人与黄石斋最为密切。其事迹兹不必详述,姑择录所见有关材料于下。

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录》七《嘉兴起义诸臣传·刘履丁传》云:

刘履丁,字渔仲,漳州人。大学士黄道周高弟。聪明绝人,字画篆刻皆极其妙。博物好古,诗深□,自成一家。崇祯间以贡为郁林州知州。见天下方乱,致书友人曰:“孔贼犯天津,一月而弑两藩。吾辈不知死所矣。”因研究诸家兵法。至是与徐石麒等起义。敌至,为仇所刺,并杀其子以降。(寅恪案:谈迁《枣林杂俎仁集》“屠象美”条谓:“闽人刘履丁以善陈洪范,通北兵。惧泄,夜走胥山沈氏墓,追获之。”与屈氏所言迥异。特记于此,以俟考定。)

《初学集》五三《漳浦刘府君合葬墓志铭》略云:

漳浦刘履丁以诸生应辟召,擢郁林州知州,将归葬其父母,而谒铭于旧史氏,曰:“履丁之先世,自光、固徙莆田,元末有尉漳浦者而家焉。先母黄氏,其父郡守公,理学巨儒,与从伯父国征、介征同乡举。丁闻之石斋黄夫子,惟夫子之言,质而不华,可以信于后,愿有述也。余曰:“子之夫子,吾执友也。古之为文者,必有所征。余之知履丁以其师;知履丁之父母以其子。可谓有征矣。”

寅恪案:光绪修《漳州府志》一八《选举三·荐辟门》云:

刘履丁,崇祯十一年辟郁林知州。

程松圆《耦耕堂存稿》诗下载《口占送刘渔仲之郁林任(七绝)》云:

蒹葭杨柳送双旌,五岭宜人独桂城。今日逢迎满天地,不须君到自题名。

此诗为松圆于崇祯十一年在杭州所作,可与上引诸材料互证。余详后论黄石斋《与郑芝龙》第二书。其他如牧斋、石斋著述并冒辟疆《同人集》所录范质公、陈则梁、张公亮诸人书札中,皆有关涉刘氏之文字,今不备及。但有一事略可注意者,即渔仲与人参之关系。盖吾国古代《本草》中之人参,当为今之党参,即前述王介甫不肯服用之紫团参。后起外来之东北参甚为世所珍重,遂专攘昔时人参之旧称,而以上党郡之名属之土货。

又谈孺木《枣林杂俎》中《荣植类》“人参”条(可参阮葵生《茶余客话》二十“人参”条并梁章钜《浪迹丛谈》八“人参”“高丽参”及“参价”条等)云:

辽阳东二百余里,山深林密,不见天日,产人参。采者以夏五月入,裹三日粮,搜之最难,或径迷毙人。万历中,辽东李都督如松尝馈某侍郎一本,重十六斤,形似小儿。海盐姚叔祥记。

同书《和集·丛赘类》“荐侑”条云:

崇祯末,士大夫苞苴辄千百金,苦于赍重,专用黄金、美珠、人参、异币,时都门严逻,而径窦愈广。

刘舆父《五石瓠》“相公开三市”条云:

董心葵卖金卖珠卖人参于京师,各张一铺,人人知之。周宜兴安得不败。

同书“人参榼”条云:

周宜兴之再出也,从淮舟行,概不与人宴会,送席者亦却弗受。有一州郡官以人参为肴,设于小榼,赂左右,俾呈相公一见之,宜兴偶收参而麾其榼。于是沿途弁绅,密侦其例,遂有以参二斤为一器者,自是舟中之参积若山阜矣。

可知人参在明季非仅限于药物之性质,亦可视为货币之代用品矣。渔仲于明季由北京至南方,挟此后起外来之奇货以当多金,岂为行侠救贫耶?抑或求利自济耶?寅恪非中医,且无王夫人“卖油的娘子水梳头”之感叹(见《红楼梦》第七七回),故于人参之功效,不敢妄置一辞。但就此区区药物,其名实之移转、价格之升降言,亦可以通知古今世变矣。至若《有学集》一三《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中有《〔康熙二年癸卯十一月〕小尽日灵岩长老送参》诗,(寅恪案:“灵岩长老”指熊开元。见《小腆纪年》一二等。)则遗民逸老眷恋不忘故国故交,同情分卫之举,与渔仲之好事行侠者,更应区别论之也。

抑更有可附论者,前引《同人集》四陈则梁《与冒辟疆书》,其中涉及刘渔仲之人参事,复检余怀《板桥杂记(下)轶事门》云:

岁丙子(崇祯九年),金沙张公亮〔明弼〕、吕霖生〔兆龙〕、盐官陈则梁〔梁〕、漳浦刘渔仲〔履丁〕、雉皋冒辟疆〔襄〕,盟于眉楼,则梁作盟文甚奇,末云“牲盟不如臂盟,臂盟不如心盟”。(寅恪案:此条可参《同人集》五《五子同盟诗》。)

同书同卷云:

陈则梁人奇、文奇,举体皆奇。尝致书眉楼,劝其早脱风尘,速寻道伴,言词切至。眉楼遂择主而事。诚以惊弓之鸟,遽为透网之鳞也。扫眉才子,慧业文人,时节因缘,不得不为延津之合矣。

寅恪案:冒、陈、张、刘、吕诸人为同盟死友,刘为冒出卖人参,以成情耦。(可参《板桥杂记后跋》引吴园次绮《吊董少君诗序》云:“当时才子,竞着黄衫。合世清流,为牵红绣。”并加解释云:“时钱虞山作于节度,刘渔仲为古押衙。”)并分赠陈以寻盟好。然则人参之功用有如是者,亦李时珍所不及知,而王安石真可谓“拗相公”矣。横波接受则梁之忠告,遂嫁芝麓,不但借此得脱浙江伧父之困辱(见《板桥杂记(中)》“顾媚”条),又可免陈畹芬、卞云装等之遭遇。则梁可谓眉楼之侠客而兼功臣矣。至方望溪所记黄石斋与顾横波之逸事一则(见《方望溪先生全集》九《石斋黄公逸事》),颇疑其或与刘履丁间接有关。未能详考,姑记于此。

其八云:

春日春人比若耶,偏将春病卸铅华。绿窗旧谱姜芽字,绮阁新评玉蕊花。(自注:“山矾二株,河东君所扳赏,订其名为‘玉蕊’。余为之记。”)晓镜十眉传蜀女,晚帘双燕入卢家。(寅恪案:此句遵王无注,偶检《全唐诗》第四函刘方平《新春(五律)》云“双燕入卢家”及“更浣越溪纱”。牧斋诗辞旨当出此。)江南尚喜无征舰,院落烧灯听鼓挝。

寅恪案:此首为此题最后一首,乃专为河东君而作者,即白乐天《新乐府大序》所谓“卒章显其志”之旨也。故特全录之。首两句言河东君此时正在病中。三、四两句乃言河东君之艺术赏玩。前论《东山酬和集》一河东君《次韵牧斋上元夜小饮沈璧甫斋中》诗“玉蕊禁春如我瘦”句,引牧斋《玉蕊轩记》。此记末署:“崇祯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牧翁记。”是年十二月大尽,则距次年元日赋此诗时仅隔一日。故知此句乃写当时实况。不知玉蕊轩有无题额,倘有之,当为河东君所书。此第三句所以著“柳家新样元和脚”之旨也。五、六两句,自是以文君、莫愁比河东君,固甚适切。至七、八两句,乃言此时江南尚可苟延旦夕,最能写出当日士大夫偷安之一般心理。由今思之,甚可慨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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