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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缘起(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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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遵王、敕先皆牧斋门人,而注中未能考知牧斋之僻事奥句,即有所解释,仍不免于错误或不切者,殆非“智过其师,乃堪传授”之人,此点可姑不置论。但两人与牧斋晚年往来密切,东涧诗中时、地、人之本事,自应略加注明,而遵王之注多未涉及者,则由于遵王之无识,敕先不任其咎也。又观《有学集》三九《复遵王书〔论己所作诗〕》云:

居恒妄想,愿得一明眼人为我代下注脚,发皇心曲,以俟百世。今不意近得之于足下。

然则牧斋所属望于遵王者甚厚。今观遵王之注,则殊有负牧斋矣。抑更有可论者,解释古典故实,自当引用最初出处,然最初出处,实不足以尽之,更须引其他非最初而有关者,以补足之,始能通解作者遣辞用意之妙。如李壁《王荆公诗注》二七《张侍郎示东府新居诗,因而和酬二首》之一“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之句下引蔡絛《西清诗话》(参郭绍虞校辑《宋诗话辑佚(上)》)云:

熙宁初,张掞以二府初成,作诗贺荆公。公和之,以示陆农师〔佃〕。曰:“萧规曹随,高帝论功,皆摭故实,而请从隗始,初无‘恩’字。”荆公笑曰:“子善问也。韩退之《斗鸡联句》:‘感恩从隗始。’若无据,岂当对‘功’字也。”

寅恪案:王介甫此言可以见注释诗中古典,得其正确出处之难。然《史记》《汉书》及《昌黎集》皆属古籍,虽出处有先后,犹不难寻检得之。若钱柳因缘诗,则不仅有远近出处之古典故实,更有两人前后诗章之出处。若不能探河穷源,剥蕉至心,层次不紊,脉络贯注,则两人酬和诸作,其辞锋针对,思旨印证之微妙,绝难通解也。试举一例以明之,如《东山酬和集》一河东君《次韵答牧翁冬日泛舟》诗中“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之句,与最初出处之《玉台新咏·歌词二首》之二“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卢家兰室桂为梁”“头上金钗十二行”“平头孥子擎履箱”“恨不嫁与东家王”等句,及第二出处之《李义山诗集(上)·代〔卢家堂内〕应》云:

本来银汉是红墙,隔得卢家白玉堂。谁与王昌报消息,尽知三十六鸳鸯。

有关,固不待言。其实亦与《东山酬和集》一牧翁《次韵答柳如是过访山堂赠诗》“但似王昌消息好,履箱擎了便相从”有关。尤更与牧翁未见河东君之前,即《初学集》一六《丙舍诗集·〔崇祯十三年春间〕观美人手迹,戏题绝句七首》,其三云:

兰室桂为梁,蚕书学采桑。几番云母纸,都惹郁金香。(原注云:《金壶记·蚕书,秋胡妻玩蚕而作河中之水歌》“十四采桑南陌头。”)

及同书一七《移居诗集·永遇乐词·〔崇祯十三年〕八月十六夜有感》云:

银汉红墙,浮云隔断,玉箫吹裂。白玉堂前,鸳鸯六六,谁与王昌说?今宵二八,清辉香雾,还忆**时节。(寅恪案:牧斋《观美人手迹七首》之五云:“笺纸劈桃花,银钩整复斜。却怜波磔好,破体不成瓜。”原注云:“李群玉诗:‘瓜字初分碧玉年。’”)剧堪怜,明镜青天,独照长门鬒发。

莫愁未老,嫦娥孤零,相向共嗟圆阙。长叹凭阑,低吟拥髻,暗与阴蛩切。单栖海燕,东流河水,十二金钗敲折。何日里,并肩携手,双双拜月。

有密切关系。今之读者,若不循次披寻,得其脉络,则钱柳因缘之诗,必不能真尽通解矣。(寅恪检《初学集》一七《移居诗集》有《杂忆诗十首次韵》,当赋成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五月间。不知为何人而作。岂为杨宛叔而作耶?抑或与河东君有关耶?姑识此疑,以俟详考。)职是之由,此书释证钱柳之诗,止限于详考本事。至于通常故实,则不加注解,即或遵王之注有所未备,如无大关系,则亦不补充,以免繁赘。但间有为解说便利之故,不得不于通常出处,稍事征引,亦必力求简略。总而言之,详其所应详,略其所当略,斯为寅恪释证钱柳因缘诗之范围及义例也。

复次,沈偶僧雄、江丹崖尚质编辑之《古今词话·词话类(下)》云:

沈雄曰:“花信楼头风暗吹,红栏桥外雨如丝。一枝憔悴无人见,肯与人间绾别离。离别经春又隔年,摇青漾碧有谁怜?春来羞共东风语,背却桃花独自眠。此钱宗伯牧斋‘竹枝词’也。”(寅恪案:此二诗乃《初学集》一一《桑林诗集·柳枝十首》之第一、第二两首。作“竹枝词”,误。牧斋此诗乃崇祯十年丁丑初夏被逮北行途中所作。)宗伯以大手笔,不趋佻俭,(寅恪案:“俭”疑当作“险”。)而饶蕴藉,以崇诗古文之格。其《永遇乐》三、四阕,偶一游戏为之。

又,袁朴村景辂所编《松陵诗征》四《沈雄小传》略云:

周勒山云:偶僧覃思著述,所辑《诗余笺体》,足为词学指南。其自著《绮语》,亦超迈不群。

朴村云:偶僧从虞山钱牧斋游,诗词俱有宗法。

寅恪案:沈氏为牧斋弟子,故《古今词话》中屡引牧斋之说。袁氏谓偶僧所著诗词受牧斋影响。诗固牧斋所擅场,词则非所措意。偶僧于其书中已明言之(并可参《古今词话·词品(上)》“钱谦益曰张南湖少从王西楼刻意填词”条)。若如朴村之说,沈氏之词亦与师门有关,则当非受之师父,而是从师母处传得衣钵耳。盖河东君所作诗余之传于今者,明胜于牧斋之《永遇乐》诸阕,即可为例证。不仅诗余,河东君之书法,复非牧斋所能及。倘取钱柳以方赵管,则牧斋殊有愧子昂矣。偶僧诗词仅见选本,未敢详论。但观王兰泉昶《国朝词综》一四所录《偶僧词二首》,则周、袁二氏之语,颇为可信。寅恪别有所注意者,即兰泉所选偶僧词《浣溪沙·梨花》云:

压帽花开香雪痕,一林轻素隔重门。抛残歌舞种愁根。

遥夜微茫凝月影,浑身清浅剩梅魂。溶溶院落共黄昏。

又云:

静掩梨花深院门,养成闲恨费重昏。今宵又整昨宵魂。

理梦天涯凭角枕,卸头时候覆深樽。正添香处忆温存。

沈氏之词有何所指,自不能确言。然细绎语意,殊与河东君身世、人品约略符合,令人不能无疑。《东山酬和集》一牧翁所作《寒夕文宴,再叠前韵。是日我闻室落成,延河东君居之》诗(自注:“涂月二日。”)结语云:

今夕梅魂共谁语,任他疏影蘸寒流。(自注:“河东君《寒柳词》云:约个梅魂,与伊深怜低语。”)

若取偶僧之词与牧翁之诗综合观之,其间关锁贯通之处,大可玩味,恐非偶然也。至关于河东君诗余之问题,俟后论之。兹附言及此,不敢辞傅会穿凿之讥者,欲为钱柳因缘添一公案,兼以博通人之一笑也。

[1]编者注:原书为繁体竖排,从右起读,故作者写为“右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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