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火 种(第2页)
出了工厂门,杨子千说:“这小姑娘了不得,我见过东北娘们泼辣,小叶子虽然不是那么泼辣,可她那么小年纪,就敢理直气壮讲道理,不简单。”连城接道:“丛老板跟树生兄偷着欢喜吧,别看这小叶子能说爱道,可看得出她是个性子直心眼儿好的好姑娘,永记工厂能摊上这样的工人是好事。你看,刚才她一句话,省了丛老板半支烟。”丛老板哈哈一笑说:“我早就看出来,小叶子是个好姑娘,我一直把她当外甥女看待。”杨子千、连城、毕云几乎同时“哦”一声。丛树生说道:“我替丛兄说了吧,小叶子大名叫于友仁,小名叫茯叶,人们都爱叫她小叶子,今年十七岁,是这南面温泉双寺夼村的,打小在东面的大邓格村姥姥家长大。她舅舅给共产党做事,跟我们丛兄又是至交朋友,几年前就把她送到永记工厂来学手艺,晚上则让她参加‘识字班’,几年来学了不少知识,懂了许多道理,这里面当然有丛兄的不少功劳。因为和叶子舅舅的关系,所以丛兄真把叶子当外甥女看待。”丛老板点头道:“真是这样啊。小叶子聪明伶俐,心地善良,心直口快,人长得又当意(可爱的意思),我要是没有女儿,就认她做干闺女。”
几人闲谈一会儿,杨子千、毕云跟连城、丛树生还有丛老板告别。丛老板找一身俗家衣裤给毕云换上,毕云就近到老集村理发馆剃了头,真正还了俗。两人商量还是去一趟雅格庄村,找王冰出出主意。打听准方向,迈步上路,他们朝东南方向快步奔去。
不到一个钟头,来到桥头镇东边不远的雅格庄村。两人在村里打听一番,并没有人知道王冰下落。正有些灰心,杨子千忽然一拉毕云胳膊,指着前边说:“找着知情人了。”毕云朝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前边胡同口有棵几抱粗的老槐树,树下有个摆摊的女货郎,正弯着腰给两位挑选针线的大嫂指指点点。毕云问:“她是谁?”杨子千说:“羊汤馆老板娘,她熟悉王冰。”毕云不解道:“一面之交,这么远你能认准是老板娘?再说羊汤馆老板娘,怎么干起了货郎?”杨子千脸上露一丝笑意,道:“兄弟我是有名的千里眼顺风耳,看人错不了,何况她给的单饼还救了咱俩性命,怎能忘了?不过也是,她怎么跑这村里干起了货郎?走,过去看看!”两人快步过去。
那边树下摆摊的女货郎,正跟两位大嫂讲着货物,猛然警觉地直起身,看着走过来的两人。待看清其中一人是杨子千时,方才回头打发走两位大嫂。两人来到跟前,女货郎朝杨子千笑笑,她正是凤林羊汤馆老板娘徐杰。杨子千见徐杰朝他俩走过来的身后方向张望,微微一笑说:“徐大姐放心吧,后面没跟着小鬼子。”看她打量毕云,又说,“他是我的朋友毕云,也是个抗日好汉,要不是他出手相救,我就死在鬼子刀下了。”徐杰点点头,低声说:“没事就好。你们来这村干么?”杨子千道:“我正要问你呢,你怎么好端端的羊汤馆营生不做,干起走村串巷的货郎?再说女人干货郎实在少见。”徐杰轻声叹口气道:“鬼子伪军能让羊汤馆安生?那章不管老去找麻烦,白吃白喝不说,动辄要十斤二十斤熟羊肉,说是给那掉耳朵的鬼子补养长耳朵,稍有怠慢就亮刀亮枪要抓人。唉———好在俺当家的以前做过小买卖,干过货郎,没办法又拾掇起来,干一阵儿避避风头。”
杨子千气得握紧了拳头,骂一声:“这帮狗东西,早晚得收拾他们!”话题一转又问,“你刚才说给那小鬼子长耳朵,那鬼子难道真是鬼,耳朵还能长出来?”徐杰扑哧一笑:“叫你说得瘆人!章不管说当天找了个神医,把鬼子耳朵缝上了,多吃点儿羊肉伤口能长得好。其实哪是什么神医,蒿泊村骟猪骟狗的‘二骟子’,打了个神医招牌,号称包治千伤百病,说是祖上曾在京城当过御医,给慈禧太后开过刀。嗨,瞎吹呗!那耳朵能长上才怪!听说那天二骟子给鬼子缝完耳朵,衣裳都叫汗湿透了,鬼子一走他就躺在炕上,直躺了一天一宿。哎,扯远了,你们来雅格庄干么?”杨子千道:“就为参军打鬼子的事,想找王冰兄弟拿个主意。永记工厂的丛树生说王冰可能到雅格庄来了。”徐杰一愣,随即笑笑说:“别听他乱说,王冰那么个大活人,哪里不兴去,来雅格庄弄么?不过参军打鬼子是好事,你们俩要没别的事,先到村西头那棵老柳树下等一会儿,我这边再卖一会儿货,就过去找你们。”
这时又来两个六十来岁的老婆婆,挑拣碎布头。杨子千和毕云便告辞去了。拐过胡同,杨子千扯一把毕云,停下来,小声说:“我觉出来了,徐大姐肯定知道王冰。走,回去打个埋伏。”领毕云转到另一条街,绕个圈子,绕到徐杰背后大槐树下。几抱粗的树干把两人挡得严实,加上两个老婆婆说说道道,徐杰哪里注意到他两人,杨子千踩着毕云肩头爬上树杈,又伸手拽上毕云,两人悄悄爬上大槐树最浓密的大杈子,隐下身来,朝下观看。
两个老婆婆挑了几块布头走了。徐杰拿起拨浪鼓,卜啷啷卜啷啷,有模有样地摇起来。没摇几下,斜对过一个破旧院落的院门“吱呀”开启,闪身出来个头戴塌沿草帽的男子,四下扫视一眼,径直走到大槐树下货摊前。树上的杨子千伏到毕云耳边小声说:“是梁掌柜。”这人正是梁掌柜梁国为。
只见梁国为接过徐杰手中的拨浪鼓,卜啷啷卜啷啷摇几下,转头四下里观看,喊道:“针线布头胭脂盒儿,木梳头绳小百货儿———”喊过两遍,扭头对徐杰低声说,“今天会开得很好,中共威海卫特区支部重新建立起来,韩力同志担任书记,民先队的主要成员殷少欣、岳东、王斋、王冰、林乔、钟毓祝都参加了会议。下一步要在这附近村庄秘密发动群众,成立抗日组织,建立抗日武装。”徐杰听着握握拳头,兴奋地说:“太好了!我们又有了自己的组织,可以跟日本鬼子和章不管他们干!”忽又扭头问梁国为,“我入党的事呢?”梁国为又四下看一眼,小声说:“今天正式发展王冰同志成为中共党员,你和小钟子还得再考验一阵儿。”徐杰不大高兴地噘嘴“哼”一声。梁国为笑笑说:“我帮你争取了,大家也觉得你很优秀,只是正式参加革命还不到一年,嫩了点儿。”稍顿又说,“放心吧,我媳妇这么能干,用不了几天。哎,跟你说,我这回是中共文荣威地区的地下交通员,担子更重了,媳妇想入党,可得帮着挑啊!”徐杰捅他一把,嗔怪道:“美得你!”
两人正说着,斜对面的院门又开了,陆续出来六七个男子,有几个拐进胡同,有几个走向村外,最后出来的三人朝树下走来。杨子千定睛一看,三人中一人正是王冰,另两人不认识。王冰走到货郎摊前,对徐杰说:“嫂子辛苦了。”徐杰笑笑,学一句戏中货郎的道白:“莫道辛苦双肩重,乾坤尽在一担中。”稍顿又道,“祝贺你啊王冰!”王冰会意地一笑,说:“过不了几天就该给嫂子祝贺了。”转头对梁国为说,“怎么样梁掌柜,收了摊儿吧,到墩前村去,我请你喝两盅。”梁国为嘿嘿一笑:“是该喝两盅祝贺祝贺,可我走不了,韩书记要我过一会儿去他那里有事。”王冰道:“好吧,那咱们以后再聚,俺三个先回了。”转身同另两人走开了。
徐杰忽然想起杨子千的事,急忙招呼道:“哎王冰,等等。”王冰三个停步回过身来,王冰一眼看到隐藏在树顶枝叶中的杨子千和毕云。徐杰说,“刚才那个杨子千和一人来找你,我打发他们到村西老柳树下等候着。”王冰一笑:“杨子千?他还活着啊?你打发去村西老柳树下的恐怕是他的魂儿吧,真人早跑到老槐树上了。”
杨子千一听王冰发现了他俩,哈哈笑起,跟毕云飞快下树,对徐杰和梁国为赔了不是,才对王冰说道:“找到你可真不容易,我和毕兄下了多大功夫。”把毕云介绍给大家,杨子千又简单讲了那天跟鬼子伪警打斗脱险的事。王冰听了对二人夸赞一番,又问:“杨兄毕兄费心费力找我,有何贵干?”杨子千道:“毕兄要参军打鬼子,我就想找你听听主意。”王冰一听满脸笑意看了毕云一眼,用力一点头,说道:“走,志同道合,到我家去商谈。”转身带几人去往墩前村。
一路上,杨子千和毕云知道另两位同行者一个叫王斋,一个叫岳东。王斋年龄二十九岁,长王冰八岁,两人同村;岳东年方二十,是与王冰、王斋村子相距不远的柴里村人,在外村教书。王冰说:“今天大家凑在一起,是商量如何对付日本鬼子。”杨子千笑笑,说:“对付日本鬼子好啊,得算俺一个。”杨子千又说了老集村丛老板和丛树生邀请他帮连城跑荣成及石岛业务的事。王冰说:“这也不错啊,两位丛兄是怕你生活无着,给你个挣钱吃饭的机会。”杨子千笑道:“这俺知道。咱别的没有,力气有的是,出苦力挣钱填饱肚子不成问题。不过石岛方面我还算熟悉,能找人帮他们做点事也好。”王冰又说:“就凭杨兄在凤林村干日本鬼子,别的不敢说,吃吃喝喝包我身上。”杨子千一笑:“莫非王兄是个财主?”王斋插话道:“杨老弟说的真对,王冰可是俺村数一数二的大财主户呢。”王冰微微一笑说:“谈不上大财主,倒是有几栋房子几亩地,吃吃喝喝不愁。我心里有个谱,我这点儿家底,都准备用在打鬼子方面的开销上。能打跑鬼子,就是变成穷要饭的也干。”
几人说说笑笑,不多会儿来到桥头集。正赶上集日,王冰顺便买些荤腥菜蔬,又一路向西直奔墩前村。
行了三五里路,来到一个小村口,王冰对杨子千说:“这就是俺村,墩前。”王斋指着村后一个凸起的小山包说:“那是一座古烟墩,也就是烽火台,大概是明朝以后修建的,主要是防御倭寇,俺村就是由此得名。”岳东笑着对杨子千说:“几百年前防倭抗倭的地方,如今又成为抗日根据地,出了王斋王冰等抗日志士,看来是风水宝地啊!”王冰笑道:“嗯,这话还真有道理,据说俺村最早的时候正是守护烟墩的兵士逐步繁衍而成的。”拍拍王斋的肩膀又说,“我们骨子里流淌着抗日的热血。”大家都笑起来。
王冰把大家领到他家中。这是一处三进院的大宅院,前中后共十八间房,他的家人住在中排屋。前排原本住着伙计,现在农活已完结,伙计大都打发回家,留下五十来岁的驼背老汉等三两人帮着理家护院。几个人跟着王冰走到后院,进屋上炕坐下,驼背老汉端来热茶给大家喝上。王冰告诉杨子千和毕云,他的确出身于地主家庭,不过在他小时候家境就日渐衰落,八岁开始读私塾,十八岁考入威海中学,两年后辍学到鹿道口派出所当了警察,干了一年多,今年春天日寇侵占威海卫,他弃警回家,以教书为掩护在本村及邻村秘密开展抗日救国活动。他的做法受到父母兄长反对,无奈之下,与父母兄长分了家,得到这十八间房子和几十亩田地。他便以这些财产为资本,积极开展抗日救亡活动,他的家也成为抗日人士时常聚集之处。杨子千和毕云对他的所作所为很是赞赏。
晚饭颇为丰盛,王冰吩咐驼背老汉宰只大公鸡炖了,又将桥头集上购来的猪肉鲜鱼蛤蛏之类照法烹调,炒了时令菜蔬,八道菜皆是美味佳肴。又有自家酿制的地瓜干烧酒,个个喝得畅快淋漓。岳东在席间端起酒杯对王冰说:“今天是你人生的新起点,敬你一杯。”王斋也端起杯来说:“是啊,欢迎你正式成为我们的同志,干!”“干!”三人碰杯,一饮而尽。杨子千和毕云也给王冰敬酒,敬其竭尽身家之力做抗日之事。王冰端起杯,同二人碰过,说道:“我威海卫几百年前就跟日寇强盗结了仇。从明朝起,倭寇三番五次进犯威海卫,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威海军民奋起抗倭。特别是四十多年前,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抓住清政府腐败无能之机,挑起震惊中外的中日甲午战争,直叫大清国一败涂地,威海卫、刘公岛落入魔掌,威海人民自发组织起来,与日寇浴血奋战,献出无数生命。如今,日寇再次践踏中华大地,进犯我威海卫,杀我兄弟,侮我姐妹,我想,凡是有点儿血性的中华儿女,哪个不怀着满腔热血投身抗日?就像二位仁兄,也是了不起的抗日志士。来,为了我们共同的抗日志向,干了这杯酒!”
岳东与王斋也端起酒杯,岳东说道:“王冰同志说的好,为了我们共同的志向,打败日本鬼子,赶跑侵略者,干!”五个人碰杯一齐干了杯中酒。
王冰又给杨子千和毕云掌满酒,自己也倒满一杯,端起杯来说:“杨兄了不起,好胆量,好身手,必将成为抗日英豪!”杨子千笑道:“哪里哪里,比起毕云兄,我的身手差得远。”王冰又对毕云道:“毕兄的大名其实我早有耳闻,在威海滩武功也是数得着的,只是没想到毕兄会退出道场投身抗日,实在敬佩!不过我要奉劝毕兄,要参加队伍抗日是大好事,但不要参加郑维屏的队伍……”毕云不解道:“为什么?他也是抗日的呀。”王冰道:“我在警所干过,那时郑维屏就是警察局长,对于他的为人,我比在座各位了解得更多。总之一句话,不要跟他干,我们很快就会拉起自己的队伍,要参加队伍抗日,就参加我们自己的队伍。”说罢举杯而饮。杨子千也一饮而尽。
毕云端起杯犹豫一下,抿一小口放下了,说道:“不好意思,毕某酒量不济,已有醉意,实在喝不下了。”王冰要劝他喝下,岳东摆手止道:“喝酒尽兴,莫要硬劝。初次聚饮也不知毕兄酒量,就随意吧。”王斋也说:“是啊,喝酒尽兴就行,多吃菜,多吃菜。”几人举筷吃菜,谈笑风生。
晚上杨子千和毕云就安排在吃酒的炕上睡觉,驼背老汉抱来柴草烧了热炕,两人暖暖地睡下。王斋的家就在后街,几步就回了家。岳东的村子离得也不远,就着月亮地儿赶回了。
第二天一早,王冰过来看望杨子千和毕云,见炕上只有杨子千一人,问道:“毕兄上哪了?”杨子千笑笑说:“叫你吓跑了。”王冰一愣:“咋的了?”杨子千说:“昨晚我一觉醒来,毕兄就不见了,我原以为他出去解手,可后来一直未回来,我就知道他偷偷走了。”王冰皱眉道:“偷偷走了?为么?”杨子千道:“你想,他一心要参加郑维屏的队伍抗日杀鬼子,你却要拉住他,他无奈之下只得偷偷告辞。”王冰轻摇着头,叹息一声说:“唉,这个小老道,越墙过院毫无声息,可惜一身的好武艺,头脑简单了点儿,认准的事儿不转弯,有他后悔的时候!”话锋一转又笑着问杨子千,“杨兄不会也去参加郑维屏的队伍吧?”杨子千嘿嘿一笑说:“参加队伍打鬼子,也是我的一个理想,但我不会参加郑维屏的队伍,关于他这个人我知道的也不少,反正我是觉得不可靠。具体参加哪个队伍,我还要端量端量。”王冰一拍巴掌:“好!有这句话,我敢保证你这条好汉会加入我们的队伍。”杨子千笑道:“王兄这么有把握?哈哈,也许咱们有缘吧,你救了我的命,我欠着你的情。”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谈了好一会儿,话语投机,志趣相合,英雄惜英雄,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况且二人名字尾字万千顺合,实乃缘分,当下言定结拜为兄弟。两人梳洗干净,来到中排房的一间屋室,里面墙壁上挂着一幅与真人大小相仿的关公画像,像前摆有香案香炉。王冰点起三炷香,与杨子千跪在香案前,叩拜关公,言明结拜兄弟之志。杨子千长王冰一岁,为兄,王冰为弟,自此两人义结金兰,情同手足。王冰叫杨子千随时过来吃住,并根据自己的真名“梁春万”给杨子千起了别名“杨千秋”,对村人就说是远方的兄长,做一点小生意。杨子千一一应诺,甚为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