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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小耗子(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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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小耗子

连城骑着崭新的自行车,从邹山北坡官道一路下行,轻盈迅捷,内心好不惬意。他老家在荣成南海边铁槎山脚下的人和。爷爷奶奶去世多年,家中老屋还在,有一点薄田,父母在老家种点口粮,不至于挨饿。这次他考取青岛炮舰队学员,也算一件大事,故回来禀告父母。邹山是这条官道的分水岭,过了邹山往南至石岛人和六七十里路,整体呈由高渐低之势;往北亦然。

下了坡未骑几里路,忽见前方路边有村庄起火,他赶紧快蹬几脚,冲了过去。着火的是一垛麦秸,火借风势越来越旺。不远处有水井,一妇女朝着跑远的孩童骂几声,赶紧回身从井里打水,提上井台,吃力地提起来要去救火。连城冲到跟前,把自行车往路边随意一丢,跑过去抢过村妇手中的水筲说道:“你快去打那一筲!”提起水筲冲到麦秸垛旁,扬手将水泼到火旺处,转身回跑,接过妇女刚提上井口的水,快步冲向麦秸垛。如此往返有十来趟,火势已无大碍,此时附近村人提筲端盆,一起动手,不多会儿工夫将火扑灭。

有位中等个头身材壮实的男子向最早救火的村妇问询火情,村妇手指连城说来说去,那男子点点头,朝连城走来,抱拳道:“多谢兄弟出手相助!请问尊姓大名,何方人氏?”连城看这男子有三十四五岁年纪,容貌端正仁厚,便回道:“大哥不必在意,我老家是南面人和,姓连名城,在烟台务工,刚刚路过此地,遇上了,救人水火,理所当然。”那人一笑:“好啊,是位好兄弟。”回手指着不远处一草房,朝外搭了个遮阳棚,飘着幡子上书“豆腐刘”,说道,“我就住那儿,做豆腐的,姓刘,都叫我‘豆腐刘’,刚才去村东送豆腐,要不是你出手相帮,我这点儿豆腐家底恐怕就烧光啦。走,过去坐坐,喝碗豆浆。”连城抱拳道:“谢谢刘兄,今天时间紧,就不烦劳了,来日方长。”刘氏男子点点头说:“也好,这是西南台村,来日路过,过来歇歇脚。请稍等片刻。”

他转头跑回屋里,转眼间跑出来,提个白布包的东西,递给连城:“兄弟别嫌弃哈,没啥称手的物事,我做的豆腐好吃,给你一块带回去尝尝。”连城推脱不过接下了,看一眼里边油纸包着的一大块白花花的豆腐,说道:“那就多谢刘兄了。”刘氏男子正要说话,那边拾掇麦秸灰烬的人喊他,连城说快去忙吧,他朝连城再次道谢,转身跑过去。

连城扑打扑打身上灰尘,提着豆腐转身去找自行车,到了地场傻了眼,自行车哪见踪影,只剩一包鱼干,掉落在不远处。旁边树下几个男童在玩泥巴,摔窝窝响。连城赶忙问询,有个七八岁小子吸溜一下流出的鼻涕,伸手指指官道,说不多会儿有个半大小孩,推着自行车往北跑了。连城一听,提着鱼干、豆腐跑着追去。追了四五里路,连城累得大汗淋漓,两腿发软,哪里还看到偷车贼身影,不知是小孩撒了谎还是小偷会骑车,眼看没指望了。好在打听到离墩前村已不远,拖着两腿赶往墩前。

村北路旁,有一小片菜园,此时秋令,蔬菜长势旺盛,中间是茄子、豆角、辣椒、黄瓜、番茄、韭菜、灰葱,四边是番瓜、茭瓜、玉瓜、菜豆、眉豆,绿的、黄的、红的、紫的各色杂生,碎石矮墙连接人高的篱笆,眉豆花爬满其上,围住整片园地。这是王冰家菜园,他和杨子千每人拐一菜篓子,在园里采摘蔬菜。这样的活计多是家人来做,但昨晚之事令王冰心下隐隐牵挂,在园子里慢慢采摘,时不时朝西边大路张望一眼,每每有人行来,他都会老远开始打量。

这时看到西边过来一人,瞅那身形是个青年,可是走路却晃晃****,没个紧实劲,便说道:“这个小子看样至少行了百里的路,累得没个正形。”杨子千抻脖子看看,忽然说:“哎,这人咋看着眼熟?”王冰又看一眼,说:“别倚着你眼神好,就显摆,你看着眼熟的人,我能不熟?”杨子千一直盯着那人看,嘴里说:“你还真别不信,我看这人像……像那个连城。”王冰道:“快拉倒吧,你咋没觉得像殷兄?”说着也去端量那人,嘴里“咦”的一声。杨子千放下菜篓,左手一搭矮墙,噌地跳出菜园,迎着那人跑去。跑到跟前,两人都愣了愣,杨子千突然叫了声:“真是你啊连城兄!”连城也惊喜道:“哎呦,是那个……杨老弟?”这时王冰也跑过来,怔怔地看着连城,猛地拍他一掌:“真是连城兄!你这样子是……是怎么啦?”连城苦笑一声:“王冰老弟我顺路来看看你,不巧杨老弟也在,我、我……咳!”王冰拽他一把说:“快走吧,回家说话。”三人提上菜园里的菜篓,一同回家。

回到家,连城洗把脸,喝着茶,跟二人说起救火丢车之事,满脸的沮丧。王冰劝道:“已经丢了,想想办法,别犯愁。”杨子千也说:“不就是辆自行车吗?真找不到了,我想想办法,孟家庄据点的二鬼子有这玩意儿,你住两天……”连城苦笑道:“二鬼子那破自行车哪能跟这个比,这可是一辆新车,德国造,我跟威海城里的富公子戚家国借来的。”原来这戚家国是威海卫商会会长戚仁亭的儿子,戚仁亭不光在威海城里有几家大买卖,在烟台亦有分号,戚家国常来烟台经管买卖,日久天长与连城相识,得知他是荣成人和老家人,觉得亲近,一来二去交了朋友。以往连城从烟台到威海卫或石岛,大都乘船而行,这次正好赶上戚家国从烟台回威海,连城坐了他的轿车,然后借骑戚家国的自行车回老家。

王冰得知自行车是戚仁亭儿子的,心生不爽,对连城说道:“戚仁亭是个大汉奸,他儿子车丢了,活该!”连城笑一笑:“戚家国原先不愿意说他父亲是谁,也觉得不光彩。后来不得已告诉了我,直说他爹的不是。我看这个富公子跟他爹不一样,就交往下来。”杨子千说:“这个戚家国是个什么样人,等我慢慢摸清底细,要是跟他爹一个样,咱不能交!”连城说:“杨兄说得对,我也有这个想法,眼下看还不错,谁知到底是什么人。该如何交往,我心里有数。”王冰叹口气:“唉,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戚家国的事以后再说,他的自行车,咱想想法子,他讲仁咱不能不义。不说了,走,去桥头喝老井羊汤,给连城兄洗尘。”连城忙摆手:“心里不爽,哪也不去,就在你家随便吃口,说说话。”指着旁边两个包裹,“豆腐刘的豆腐,说是好吃;我父母一手晒的老冷鱼干,我打小就吃不够,今晚你俩尝尝。”王冰说:“也好,今天吃家常饭,我让家人做几个菜,咱哥仨喝酒———哎,还有我那亲家也得叫来,昨晚多亏他帮忙。”杨子千应道:“张队长真是出了力。”

晚上宰了只公鸡炖了,腌的腊肉炒一盘,昨晚猪大肠尚有剩余,和着辣椒烹炒,连城带来的老冷鱼干蒸熟撕开韭菜凉拌,豆腐炒大葱也是喷香诱人,加之园里采的时令菜蔬,做了满满一大桌。四个人一坛酒,没费劲喝个精光。

翌日早起,吃过粥饭,三人正商量自行车之事,有人上门找王冰。连城跟来人打个照面,各自一个惊诧,来者正是昨日西南台的豆腐刘!王冰知晓真相,哈哈笑道:“怎么说来着,千里有缘来相会,无缘相撞擦身行。我还以为是哪个豆腐刘呢,原来是刘锡荣兄长。”刘锡荣乃天福山西字城人,十八岁时为生计所迫,背井离乡漂洋过海,东渡朝鲜到仁川谋生,在一家菜园当伙计。十年归来,村中务农。其时天福山一带多有共产党地下组织活动,他受到共产党人影响,积极为党工作,天福山起义期间,担任中共胶东特委地下交通员,屡次出色完成任务,被誉为“铁交通”。1938年9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后任文登县各救会会长,在文登县委书记刘力生领导下,在大水泊西南台村,以开豆腐坊之名发展会员,开展抗日救亡活动,三个月发展会员两千余众。王冰引荐几位相识,皆大欢喜。王冰问刘锡荣来有何事,刘说修理家什。王冰心下明白是修理枪支,便让连杨二人在家叙谈,他领刘锡荣出门。

拐两个街巷,来到一处青石板门楼门口,院门虚掩,院里有当当当的敲打铁器声,推门看时,一男子院中右手持铁锤砸一辆自行车,看到王冰二人进门,打声招呼:“来啦二位?”王冰看到躺在地上的自行车,愣了愣,疾步上前:“刘叔你这是……”这刘姓汉子叫刘青山,年近四旬,既懂中医,又好修理,是个心灵手巧之人。刘青山用手里的小铁锤指着自行车说:“德国造,真是块好钢,这小锤砸不动,我换把大锤把它砸开。”王冰忙伸手制止道:“等等等等刘叔,你砸它干吗?这是哪来的自行车?”刘青山站起身,朝刘锡荣点头笑笑。王冰忙说:“自己人,刘锡荣同志,文登县各救会会长,慕名前来找刘团长修理家什。”原来抗战之前,刘青山于村中开设中药铺,自任坐堂医师,医术高明,收入不菲。抗战爆发后,受中共党员妻弟刘德顺影响,思想进步,常为我党我军做事,去年春与王冰、王斋、梁晓庵等人组织起墩前村民众抗日自卫团,被推选担任自卫团长,组织自卫团员站岗放哨,盘查行人,工作干得风生水起。

刘青山跟刘锡荣寒暄过了,又对王冰说:“我现在是卖药修理两手干,刚刚要不是给人抓药,这自行车就砸开了,这是修理家什的上等料。”王冰瞪着眼:“哎我的刘叔,幸亏你给人抓药,告诉我自行车哪来的?”刘青山抬手朝东指指:“桥头集那小老鼠,知道我收购铜铁,昨天傍晚推来这辆自行车卖给我,还专要银元铜板,不要日伪纸币,我正忙着有事,给了钱打发走了。哎别说真是好钢,修个枪管啥的杠杠的。”王冰一听惊道:“刘叔你、你千万别砸这车啊!你看看刘会长带来的家什,我去去就回!”说完跑出门去。

不多会儿工夫,门外咚咚咚有跑步声由远而近,王冰、连城、杨子千三人推门进来。连城疾步冲到自行车前,看一眼没有轱辘的车架子,喊道:“真是我那辆自行车!泰勒,德国造,怎、怎么会成这样?”说着伸手抚摸车大梁被砸出的痕迹。刘青山看着连城的神态有些愣怔。王冰赶忙给大家相互介绍,又把连城丢车的事说了。刘青山恍然大悟道:“原来这样,多亏小老鼠卖给我,要是卖到别人手里,必定粉身碎骨。”哈哈笑着,进屋拿出两个车轮,不一会儿装好自行车,对连城说:“小连试试看,一点儿没坏。”

连城在院里骑了骑,果然如初,高兴地说:“还好还好。”用手又摸车大梁砸出的印痕。刘青山明白其心意,说道:“这一点点不打紧,觉得不好看,我推荐你去威海城东门外北行不远,有一家‘新合成’铜锡铺,主要做锡镶活,那手艺好,镶出的茶壶几十块大洋一个,英国人争着买。我跟那里的谷老板熟,让他给镶个花样遮住痕迹,那才洋气。”王冰一听直说好主意。连城说:“你花多少钱买车啊刘叔,我得想法赔你?”刘青山说:“花了二十大洋。不过小连不用你赔了,刘叔家底还可以,等哪天去桥头集找到小老鼠,说明情况,要下买车钱就是。”连城一个惊讶:“才二十块大洋,我听戚公子说买这车花了八百多块!”刘青山呵呵一笑:“我在屋里忙活,小老鼠说卖一辆自行车给我,要二十大洋。我隔窗看一眼,觉得不贵,就给钱打发走了,谁想值那么多。”王冰说:“二十块钱确不算多,可这小老鼠东偷西盗的也够可恶,刘会长在这陪着刘叔忙吧,我们三个去桥头集找找小老鼠,顺便买点儿荤腥回来咱们做菜喝酒。”说罢带连城、杨子千出门而去。

三人快步而行,不到半个点儿到了桥头。王冰说这小子身高不到四尺,看着像个小孩,不过都说有二十岁了,在桥头集浪**好多年,不知家是哪儿,也不知叫啥名,大伙都叫他小老鼠。三人在桥头集周围找来找去,找了一个多点儿,大街小巷寻个遍,也未见小老鼠身影。正要回去,杨子千突然指着远处说:“那边那人有点儿像小老鼠。”王冰细细打量,正是小老鼠,边走边啃东西吃,便对二人说:“小老鼠个子小劲头差,可他很机灵,整不好一眨眼跑得无影无踪。这条街除了南北两头,中间还有条胡同,连兄在这守着别动,杨兄绕到他身后,我到胡同堵截。”三人分头行动。

杨子千穿过几条街巷,绕到小老鼠身后,慢慢向他靠近。小老鼠有了钱,买了只烧鸡,边走边啃,忽觉身后有声音,转头一看,一个大汉伸手抓他,惊得拔腿就跑。怎奈杨子千已抓到后衣襟,这小子两只胳膊后顺,哧地脱了外衣,烧鸡也扔到地上,慌张逃窜。杨子千又一把抓到他肩膀,谁知那肩膀滑得像抹了油,又被他跑掉,气得扔掉衣服拔腿便追。小老鼠一出溜拐进胡同,正好被王冰逮个正着。连城也赶过来,三人围住小老鼠。

小老鼠转头看看三个壮实汉子围住自己,满脸的惊恐,扑通跪地磕头求饶:“三位爷饶命……三位爷饶、饶命……”王冰对他说:“小老鼠,你不必吓成这样,我们不是梁筠懿手下的侦缉队,要是落到他们手里,你的小命可就难保!”小老鼠抬起头疑问道:“那、那几位爷是……”王冰盯着他说:“不过你要说实话,否则就把你绑到侦缉队!”小老鼠鸡啄米一样:“说、说……说实话……”王冰问:“昨天是不是你偷了辆自行车?”小老鼠低下头,小声说:“是。”王冰朝杨子千示意一下:“把他衣服拿过来。”杨子千回身捡起衣服和烧鸡,扔到小老鼠跟前。王冰说道:“赶紧穿上衣服,把车钱还来。”小老鼠穿上衣服,看一眼王冰,弯腰捡起地上的烧鸡,说道:“跟我走吧。”

三个人跟着小老鼠,七转八拐,来到村边一处破败院落,四间房屋塌了三间,只剩一间有个茅草屋顶,院墙多有坍塌,无须走院门也能进院。

进了院,小老鼠停下来,说道:“你们就在这等我吧,我指定不跑。”杨子千道:“啥意思?耍花招?”小老鼠忙道:“不敢不敢,那边……太臭。”用手指了指墙角处破败的鸡窝。杨子千看看王冰,王冰点点头。杨子千对小老鼠说:“去吧,敢耍花招,一枪崩了你!”伸手背后做拔枪动作。小老鼠吓得一哆嗦:“不、不敢……绝对不敢……”战战兢兢朝鸡窝走去。走到鸡窝口,回头看一眼三位,尴尬地咧咧嘴,全身伏地,往鸡窝里钻,鸡窝口狭小,他这样小身材刚好能进去。杨子千闻闻刚才抓他肩膀的左手,鼻子皱起,咧着嘴说:“怪不得这小子又滑又臭,成天钻鸡窝。”

不多会儿工夫小老鼠退出身子,扑打扑打身上的鸡屎,两手捧着个布袋过来,恭恭敬敬递给王冰:“共二十块大洋,我、我花了一块,剩下十九块都在这儿。”又从裤兜掏出几枚铜钱,“昨天去喝了碗老井羊汤,以前都是喝人剩下的,昨天喝了个整碗,井掌柜还给多加了肉,那个香……今天……刚才又去……买了只烧鸡,我想这两样好吃的解解馋,以后省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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