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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征服(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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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陵王完颜亮也是太祖之孙,从小就接受了系统的汉文化教育,有很高的文学修养。其父完颜宗干为熙宗朝推动女真族学习汉制、改革女真旧俗最为得力的权臣政要。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完颜亮,杀掉熙宗,登上皇帝宝座之后,自然会在女真“汉化”方面迈出更大的步子。迁都燕京是其决定性的一步。这一举措,表明了他以最大的决心加速推进改革,强化中央集权;并主动介人汉人居住地区,与汉族地主、官僚进一步结合,消除民族间的对立,铲削氏族贵族的特权,彻底同女真旧势力决裂,走中原封建制的道路。

尔后,海陵王为部下所杀,由同是太祖之孙的完颜雍践位,是为金世宗。初始阶段,他对完颜亮迁都燕京和女真急剧“汉化”所带来的种种后果是深感不安的,他担心长此下去,女真族的子孙后代会“数典忘祖”。接受前朝教训,为了笼络宗室贵族,他一上台即声讨海陵王捣毁上京的罪行,恢复上京名号,重建宫室、宗庙,并亲临上京巡幸,同据守在这里的本族元老派势力一道,进行抵制全盘“汉化”的斗争。世宗强调宗室子弟必须说女真话,学习本民族文字。当时,女真人改汉姓、着汉服、习汉俗的现象极为普遍。世宗痛斥说:“习学汉人风俗,是忘本也。”通过开展各种活动,倡导恢复女真古风,并于大定十三年、十七年先后两次颁布禁令,不许女真人改用汉姓和着南人衣装,犯者抵罪。

世宗对于恢复女真族习武、骑射,尤为重视。他多次号召,要通过整军经武,重振故国雄风。一次,南宋贺生辰使到达燕京,按惯例,双方要举行宴射活动。宋使射中五十,而金廷卫士只射中其七。世宗当场批评他们“饱食安卧,专务游惰”,从这里可以看出他的良苦用心。

但是,当时“汉化”倾向已成不可遏止之势,不管如何下令制止,都无法阻止这种社会风尚的蔓延。而世宗本人,认识与实践也并不一致。虽然他严苛指责海陵王忘本弃祖,而他自己却也同样醉心于中原文化。他和前面的完颜亮以及后来继承大统的金章宗完颜璟,都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君主带头吟诗填词,无疑会产生强大的号召力,成为风行全国的“诗教”,从而逐渐形成强劲的尚文崇儒风气。

其实,这种浸染汉习、修文偃武的风尚,主要还是由金朝几代皇帝带动起来的。原来,在“汉化”方面,金朝与辽朝有所不同。辽朝吸收汉族士子,主要着眼于政治体制的改革,而不在于借鉴文化;辽朝的帝王对于汉文化也并没有颇大的兴趣;而金朝则不然,汉族士子对于吏治并没有太多的建树,只是在文学方面大显身手,而这方面,恰恰得到了中、后期的金朝最高统治者的重视。

对于君王们一意崇文尚儒,一些女真军事贵族早就产生了强烈的不满情绪。一天,金世宗正在与诸王、大臣赋诗唱和,著名军事家完颜兀术的儿子、武将完颜伟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不满,闯进去叩首直言,说:

我国起自漠北,君臣将帅凭借着强大的武力与雄才伟略,得以灭辽吞宋,诸番惧服。近年来,辽、宋亡国遗臣,以华文丽采败坏我们的淳厚土俗,不能不引起应有的警惕。当前,南宋志在恢复,蒙古更不受调役,西夏亦复屡次犯边,而本朝的军威与武备,已经大不如往时。可是,皇帝却从来不谈论兵事,把战将们抛在一边,认为同这些人无话可说;只是让文士们朝夕守在身旁,难道要靠那些整天玩弄诗词的人去上阵杀敌吗?

这一席酸中带苦的悻悻之言,充分暴露了一些军事贵族久积胸臆的愤懑情怀和忧患心理。

金世宗号称中兴令主,在旧代史书中有“小尧舜”之誉。尽管其中不无溢美的成分,但此后的二十余年,确曾出现过治平景象。当然,里面也隐伏着深重的危机,晏安鸩毒,军无斗志,正在逐渐成为金朝中、晚期的不治之症。世宗之后,整个国运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一个带有规律性的历史现象,就是:颓势一经形成,便如病人膏肓,不但无法逆挽,而且总是愈演愈烈,直到最后彻底垮台。

回过头来看,当日女真贵族从本集团的切身利益出发,种种忧虑和不安都不是无谓的。尽管以他们所处的社会时代和认知能力,不可能解读深藏其中的文化价值哲学的底蕴和社会历史发展规律,但直观的感觉在提醒他们注意:作为胜利者,女真贵族集团在充分获取、享用汉、辽文化硕果的同时,也在吸收这两个封建王朝的消极、腐朽的东西,而把本民族所固有的健康质素渐渐地丢掉。此之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者也。

是的,从茫茫塞野的“弓刀夜雪三千骑”,到繁华都会的“灯火春风十万家”,对于一个世代生长在艰苦环境中的质朴的民族来说,无疑是十分严峻的生存考验。作为统治集团利益的代表,他们当然不能忽视这样一个至关重大而又无法回避的课题:在政治制度、民族素质、文化情境、社会心理方面,如何割除腐败、奢靡的肿瘤,振作民族精神,克服晏安积习,保持本民族所固有的优势?

女真人的全盘“汉化”,彻底改变了其传统的生活方式,养成他们骄惰奢靡、晏安逸乐的生活作风,从而使这个一度生气勃勃的民族最终走向衰落。正如金世宗对臣僚所说的,山东、大名一带的一些军事贵族,骄纵成性,本人不亲稼穑,也不让家人从事农作,而是全部交给汉人去耕作,坐取租金而已。富裕之家尽服纨绮,酒食游宴,而生活尚不富裕的也争相效仿。有的则“种而不耘,听其荒芜”,甚至靠出卖奴婢和土地来维持其寄生生活。即使是生活在金源内地的女真人也同样染上了懒惰奢靡之风,“宗室子往往不事生业”,而女真官僚“随仕之子,父没不还本土,以此多好游**”。

女真人的全盘“汉化”,彻底销蚀了其传统的尚武精神,使得这个昔日强大无比的马上民族,在蒙古人的铁蹄下变得不堪一击。当日以二千五百人起兵的完颜阿骨打,仅用了十一年的时间,就将辽、宋两大帝国彻底征服。那时的女真人何以如此强大?《金史兵志》上说:“原其成功之速,俗本鸷劲,人多沉雄,兄弟子姓,才皆良将,部落保伍,技皆锐兵。”然而,仅仅三四十年之后,随着南迁内地,女真人就渐渐浸染了中原浮靡骄惰的积习,而尽失其昔日的勇锐。女真人的“汉化”,从根本上改变了他们昔日的好战精神和勇敢无畏的性格。宋人对此做过比较:

金人之初甚微,……当时止知杀敌,不知畏死,战胜则财物、子女、玉帛尽均分之,其所以每战辄胜也。今则久居南地,识上下之分,知有妻孥、亲戚之爱,视去就、死生甚重,无复有昔时轻锐果敢之气。

更有甚者,是到了金朝晚期,宣宗完颜珣经受不住蒙古铁骑的袭击,从燕京仓皇逃窜到汴京。像当年的宋徽宗一样,整日间醉生梦死,纵情声色,倚红偎翠,笙歌不绝,似乎强敌的威胁根本就不存在。主荒于上,臣嬉于下,把一个好端端的江山弄得一塌糊涂,不但武备虚弱不堪,而且,文治也无从谈起。

女真人从尚武到不武的转变,给大金王朝的国运兴衰带来了决定性的影响。借用一句元人的话来说,就是“金以兵得国,亦以兵失国”。

人,既是社会文化的创造者,也是社会文化的制成品。一方面,人们在社会生活中不时地接受一定文化的传播,又必然不时地摈弃着某种文化;另一方面,人类创造的文化,无一不包含着自我相关的价值、功能上的悖谬,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地做反向的运动与转化。这种文化上的悖论,似乎有意地开人类的玩笑一创造的结果、最后的效应,恰好同原初的愿望悖反。

这里,我想到十九世纪初发生在欧洲的一则轶事。在沙皇亚历山大的亲自率领下,帝俄军队与奥、普等反法联军一起追击拿破仑的部队,驰骋在欧洲大地上,并以胜利者的身份进驻巴黎,算是彻底打败了法国。可是,当俄军撤离法国凯旋时,人们却惊奇地发现,这支军队已为被征服的土地上的新的思潮所濡染。战士们回到俄国,见到城乡中依然盛行着农奴买卖制度和残酷的肉刑,不禁为之义愤填膺,纷纷起来抗议。这又是沙皇亚历山大始料未及的。

类似问题也出现在蒙古帝国。开国的成吉思汗大帝,武功赫赫,横扫亚欧大陆,那该是何等强盛啊!可是,几代传承之后,就一步步走向式微。蒙古军一旦住进繁华的农耕区,很快便在歌舞狂欢、酒肉征逐中败下阵来。不出百年,就腐败得将军拉不开弓,战士跑不动马,面对着汉族的起义军一触即溃,最后,末代皇帝只好从繁华的大都狼狈地逃回草原,逐渐地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成吉思汗及其子孙的光华夺目的军威,在人类古代战争史上,终于像彗星般一掠而过的事实表明,文化落后者是不可能长久保持武力征服成果的,到头来终将在思想上、文化上溃败于被征服者。

上述情况也说明了,弥漫于当日金廷上下的种种殷忧是无济于事的。某种文化世界一经被创造出来,便不以某些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而是作为一种超越自我的异己力量客观地存在着,它不为尧存,也不为桀亡。这里反映了一种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金章宗完颜璟是他的祖父金世宗在世时亲自指定和培养的继承人。完颜璟由金源郡王晋封为原王,操女真语人朝谢封。其时,世宗正在大力倡导保持女真旧俗,见状大喜,对群臣说:“朕曾诏命诸王习本朝语,惟原王习之最力,朕甚嘉之。”可是,正是这个原王,即位后,大倡文治,崇尚儒雅,整天谈经论道,寄兴吟哦,每当发现群臣中工于诗文者,必定记下姓名,拔擢到要害部位;正是这个原王,推行汉化最坚定,也最见成效;正是在他当政时期,最后完成了女真社会的封建化;也正是这个原王,像宋徽宗一样醉心文艺,偏好宋徽宗的痩金体,书法专学徽宗,笔迹酷似,以至后人难分彼此。因而宋人传说:金章宗的母亲,原是徽宗一位公主的女儿。所以,章宗“凡嗜好书劄,悉效宣和,字画尤为逼真。金国之典章文物,惟明昌(章宗年号)为盛”。

女真汉化,亦即封建化的进程,直接推进了金源文化的发展。不过几十年时间,就从建国之初尚无文字,发展到大定、明昌之际文化上的巨大跃迁,以至自立于唐、宋之林,以文治见称于史册。有金一代,不仅诗词创作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而且,院本、杂剧与诸宫调也在后来的文学史上放出了异彩,为北曲和元人杂剧的发展与繁荣创造了条件。通过异质文化的融合渗透、优势互补,更使多元一体、具有丰富内涵的中华文明获得了不断发展的契机与活力,形成了兼收并蓄,集多种民族文化之长的完整体系。

金人侵宋是野蛮的,非正义的,它给中原大地带来了一场灾难。而中原文化与北方文化的融合,却主要是在战争过程中实现的,战争的胜利者在征服敌国的过程中接受了新的异质的文明;这种新的文明最后又反过来使它变成了被征服者。从这一点来说,却又是文明的征服。诚如马克思所说,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这是一条永恒的历史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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