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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山史影(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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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著名史学家谈迁在《国榷》中记载,燕兵攻破南京金川门后,建文帝束手无策,想蹈火而亡。这时,翰林院编修程济从奉先殿后取出一个铁条箍紧的匣子,说:“太祖生前嘱咐:太孙日后临大难时,可打开此匣,以找出解救办法。”建文帝忙叫人打开,只见匣子里装的全是和尚的用品,有剃度用的工具,还有两副袈裟、两副度牒。建文帝悲叹道:这是运数已尽啊!于是,抓紧剃去头发,穿上僧服,乘夜逃出聚宝门。整个亡命过程中,建文帝始终都是以僧人身份出现的。联语中说的“帝亦为僧”,本此。

乃祖僧为帝,阿孙帝作僧。这倒不是朱家与佛门有特殊的夙缘,更非一场简单的历史性游戏,其间存在着制度方面的深层的原因。那位以撰写大观楼一百八十字长联闻名于世的清代诗人孙髯翁,在《再游狮子山吊建文帝》一诗中,有“滁阳一旅兴王易,建业千官继统难”之句,说的是朱元璋创业有方而交班无术,凭吊兴亡,寄慨遥深。

清代大诗人、史学家赵翼则从更深层次上进行剖析,在《金川门》一诗中有句云“乃留弱干制强枝,召乱本由洪武起”“岂知衅即起萧墙,臂小何能使巨指”。明确地指出,肇祸的根源乃在朱元璋身上,正是分封诸王制度造成了干弱枝强、指大于臂,最后,祸起萧墙,无法收拾。

联语中“正觉依然皇觉旧”,分别讲了孙儿与祖父出家的场所。建文帝避难滇中,在正续寺为僧,“正觉”是对正续寺的隐括。联语作者拉出它来与明太祖早年出家的皇觉寺相提并论,一个庙貌“依然”,一个已经“破旧”,看来也不是闲笔,里面似乎隐喻着褒贬的意味,反映出一定的倾向性。

“寓褒贬,别善恶”,在下联就更加明显了。下联是扯出叔侄来加以评断。燕王朱棣从侄儿手中夺取了皇位,因此,联语中“叔负侄”云云,容易理解。那么,“侄不负叔”又当作何解释呢?我以为,这里至少有两方面的根据:

燕王朱棣起兵后,曾多次遭遇危险的处境。建文三年三月的一天,在保定的夹河,燕王的军队再次败在大将盛庸手下,黄昏时节,走投无路的朱棣率领十几名骑兵竟误人盛庸的营地,被朝廷的军队团团围住,如果此时断然加以解决,那么,所谓“靖难之役”也就灯吹火灭了;但是,当时竟没有一个人前去抓捕和伤害燕王,这是因为建文帝事先向部队作过交代,双方交战,不可伤害燕王,以免背上杀害叔父的恶名。结果,燕王得以安然脱险。此其一。

其二,当燕王的“靖难”军攻人京师时,建文帝尽管逃身在外,也还是有一定的抵抗实力的。其时,江南一带基本上还是他的天下,辽东仍控制在朝廷手中,孙岳、铁铉、梅殷等几个心腹重臣分别据守凤阳、山东、淮上,旦夕间即可开赴京师,举兵勤王。民间有个说法,建文帝为了解除内战中黎民之苦而甘愿逊位于叔父。这当然是臆测之说。但是,二百四十二年后,南明福王就曾称之为“让皇帝”,并正式追谥建文帝为惠宗,其后,清乾隆帝又追谥为惠帝,也似乎为此种说法提供了一个佐证。

“四十载衣钵相传”,讲的是祖孙递嬗,太祖在位三十一年,建文帝在位四年,“四十载”是取其概数。这是从时间上纵论;而“八千里芒鞋徒步”,则是从空间上展开。“八千里路云和月”,形容建文帝的亡命生涯,征程迢递,远哉遥遥。

从史书记载中得知,关于建文帝的下落,最先是由明成祖朱棣一锤定音的。他在登基之后给朝鲜国王的诏书上是这样写的:“建文为权奸逼胁,阖宫自焚。”后来,官修明史便据此作了记载。在朱棣看来,若是建文帝真的死于宫中大火,这当然是最理想不过的。不仅可以减轻他继承大统时制度上的约束和舆论上的压力,而且,也消除了前朝复辟的后顾之忧。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只要这个皇侄还活在世上,就无异于悄然竖起一面神圣的旗帜,在他的皇帝宝座旁埋下一颗威力强大的定时炸弹,对他的皇权统治随时都会构成威胁。

为了遮人耳目,进一步坐实建文帝已死这件事,他又编演了一场“綴朝三日,遣官致祭”的把戏。但这显然又引起了更多的人疑窦丛生,因为要“致祭”,就总得有建文帝的陵寝,要有御制的碑铭。可是,这些全都没有。明末崇祯年间,曾有人上疏请将建文帝人祀,崇祯就说:“建文无陵,从何处祭?”

实际上,朱棣本人也并不相信建文帝已经死去。为了寻觅这个皇侄的踪迹,他处心积虑几十年,寝不安眠,食不甘味。他在永乐三年派遣郑和下西洋,目的之一就是在域外查探建文帝的下落。《明史》上说,“成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踪迹之”。

从永乐五年(1407年)开始,又派遣户科都给事中(相当于现在的公安部部长)胡濙以颁布御制诸书和访察仙人张三丰为名,遍行天下州郡乡邑,暗察建文帝藏身之地,前后两段在外奔波了十五年。为了同样的目的,成祖曾多次命礼部榜示天下,申明僧侣、道人“俾守清规,违者必诛”;还以对照度牒的办法,对出家人严加巡查。

《明史胡濙(ying2)传》载,永乐二十一年,胡濙还朝,紧急谒见皇帝,当时成祖已经就寝,听说胡濙到了,赶忙穿上衣服,召他人内。胡濙就把访察建文帝的情况做了报告,直到漏下四鼓才出来。究竟是什么内容,君臣竟谈了这么长时间?史书上没有明说。只是交代了这个情节:此前,传言建文帝蹈海去,现在才解除了疑虑。

我们可以据此推想:是不是掌握了建文帝已经死去的信息?或者,虽然建文帝尚在人世,但已寄迹佛禅,无心俗务,或因健康状况不佳,总之,对朝廷已不再构成威胁了。否则,朱棣何以“至是疑始释”呢?一年后,朱棣即病死于北伐途中。

在二十二年的皇帝生涯中,朱棣无时无刻不被这个侄子的疑踪搅扰着,说来也是堪笑又堪悲的。

至于建文帝究竟逃亡到了哪里,至今史学界也没有定论,可说是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有的主张“在近不在远”。上海学者徐作生先生通过多年实地勘查,并研究大量文献资料,认定建文帝一直藏身于苏州吴县的穹窿山皇驾庵,其庇护人竟是曾辅佐朱棣得天下的和尚道衍(即姚广孝),有皇驾庵的碑刻资料为证;并考证,穹窿山拈花寺后半山坡上的当地人所称的“皇坟”,即建文帝的陵墓。有的则坚持“流落滇黔说”,认为武定狮子山即定居地之一。

我在武定访问期间,为了揭开这个历史上的疑团,或者说,要为“流落滇黔说”多找到一些史证,曾走访了当地的史志办、图书馆,翻阅了大量文献资料,可惜所获甚微。其中较有价值的,是清初《武定府志》的记载:“帝(建文)乃先人蜀,未几,人滇。虽往来广西、贵州诸寺,止于狮子山正续寺者数十年。”清乾隆时檀萃著《武定凤氏本末》一书,也有“让帝遁荒至滇,黔国公送之凤氏所”的记述。但即使这些资料,也都是事隔二三百年之后的往事钩沉了。

资料缺乏,载记寥寥,这原是容易理解的。鲁迅先生早就说过,过去的历史向来都是胜利者的历史,失败者如果不遭到痛骂,也要湮没无闻。何况,有明一代,以至清初,很多时间它都被当作一个异常敏感的政治问题。不过,就我闻见所及,痛骂建文帝的还没有,这对这位倒霉的流亡皇帝来说,也算是够幸运的了。

我从史书及方志中抄录了一些传说是建文帝遁迹禅林后的诗篇。其中有这样一首七律:

阅罢楞严磬懒敲,笑看黄屋寄云标。

南来瘴岭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久忘金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

百官此日知何处,惟有群乌早晚朝。

当是初人空门时所作。尽管诗的文学价值不高,但确是一种真情的流泻。

那天,我漫步在狮子山的林间小径上,目注隐现在“云标”中的寺庙,默诵着建文帝的述怀之作,觉得他虽然已经侧身缁流,但对于往日的凤辇龙袍、早朝陛见,仍然流露出丝丝缕缕的眷恋,未能完全释然于怀。

后来,这位流亡皇帝经过南北东西的流离颠沛,沧海惯经,风霜历尽,百般折磨过去,世事从头数来,虽然未能如太上之忘情,脑子里有时仍然浮现着朝元阁、长乐宫的影子,但一切一切毕竟已经是梦幻、泡影了。这种情怀,充分反映在他的晚期的诗作中:

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

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忽忽几十年过去了,松风吹白了鬓发,山溪涤**着尘襟。“绝顶楼台人倦后,满堂袍笏戏阑时。”旧梦如烟,岂堪回首;风光不再,漏尽灯残。漫步山野间,这位白头老衲不禁慨然低吟:

杖锡来游岁月深,山云水月傍闲吟。

尘心消尽无些子,不受人间物色侵。

这里与其说杂有某些颓唐之气,毋宁说是翻过筋斗、勘透机锋之后的一种智慧与超拔,是经过大起大落的一种高扬的澄静。

后人也许正是根据这番诗意,撰写了一副对联刻在“建文祠阁”的廊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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