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魂梦(第3页)
他的心境是万分凄苦的,漫游秋浦,悲吟“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登谢跳楼,慨叹“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眺望横江,惊呼“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风愁杀峭帆人”。眼处心生,缘情状物,感慨随地触发,全都紧密结合着自己的境遇。
他通常只跟自己的内心情感对话,这种收视反听的心理活动,使他与社会现实日益隔绝起来;加上他喜好大言高调,经常发表悖俗违时的见解,难免招致一些人的白眼与非议,正如他自己所言:“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这更加剧了他对社会的反感和对人际关系的失望,使他感到无边的怅惘与孤独。《独坐敬亭山》只有二十个字,却把他在宣城时的孤凄心境绝妙地刻画出来: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大约同时期的作品《月下独酌》,对这种寂寞的情怀反映得尤为深刻,堪称描写孤独心境的千秋绝唱。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
醒时同**,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独,到了邀约月亮和影子来共饮,其程度之深自可想见。这还不算,他甚至认为,在以后的悠悠岁月中,也难于找到同怀共饮之人,以致只能与月光、身影鼎足而三,永结无情之游,并相期在那邈远的云空重见。这在孤独之上又平添了几许孤独。结末两句,写尽了诗人的侧身天地,踽踽凉凉之感。
“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这类“夫子自道”式的描形拟态、述志达情,显示出诗人对现实的强烈的愤慨与深深的绝望。他要彻底地遗落世事,离开现实,回到醉梦的沉酣中忘却痛苦,求得解脱。晚清诗人丘逢甲在《题太白醉酒图》中,对这种心境作了如是解释:
天宝年间万事非,禄山在外内杨妃。
先生沉醉宁无意?愁看胡尘入帝畿。
不管怎么说,佯狂痛饮总是一种排遣,一种宣泄,一种不是出路的出路,一种痛苦的选择。他要通过醉饮,来解决悠悠无尽的时空与短暂的人生、局促的活动天地之间的巨大矛盾。在他看来,醉饮就是重视生命本身,摆脱外在对于生命的羁绊,就是拥抱生命,热爱生命,充分享受生命,是生命个体意识的彻底解放与真正觉醒。
当然,作为诗仙,李白解脱苦闷、排遣压抑,宣泄情感、释放潜能,表现欲求、实现自我的最根本的渠道,还是吟诗咏怀。正如清初著名文人金圣叹所说:“诗者,诗人心中之轰然一声雷也。”诗是最具个性特征的文学形式。李白的诗歌往往是主观情思支配客观景物,一切都围绕着“我”的情感转。“当其得意,斗酒百篇”“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有人统计,在他的千余首诗歌中,出现我、吾、予、余或“李白”“太白”字样的竟达半数以上,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仅见的。
诗,酒,名山大川,使他的情感能量得到成功的转移,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精神上的重压。但是,际遇的颠折和灵魂的煎熬却又是最终成就伟大诗人的必要条件。以自我为时空中心的心态,主体意识的张扬,超越现实的价值观同残酷现实的剧烈冲突,构成了他的诗歌创造力的心理基础与内在动因,给他带来了超越时代的持久的生命力和极高的视点、广阔的襟怀、悠远的境界、空前的张力。
就这个意义来说,既是时代造就了伟大的诗人,也是李白自己的性格、自己的个性造就了自己。当然,反过来也可以说,他的悲剧,既是时代悲剧、社会悲剧,也是性格悲剧。
历史很会开玩笑,生生把一个完整的李白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志不在于为诗为文,最后竟以诗仙、文豪名垂万古,攀上荣誉的巅峰;而另一半是,醒里梦里,时时想着登龙人仕,却坎坷一世,落拓穷途,不断地跌人谷底。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李白一生中最高的官职是翰林待诏,原本没有什么值得夸耀于世的,可是,在官本位的封建社会,连他的好友魏万也不能免俗,在为他编辑诗文时仍要标上《李翰林集》。好在墓碑上没有挂上这个不足挂齿的官衔,而是直书“唐名贤李太白之墓”,据说出自诗圣杜甫之手,终竟不愧为他的知音。
五
当代著名诗人羊春秋度曲《折桂令》,为我们塑造了诗仙李白的高大形象:
谪仙更复酒仙。笔扫千军,鲸吸百川。力士脱靴,贵妃捧砚,至尊开宴。为寒儒添了颜面,给权贵打了气焰。屈贾哀怨,陶谢酸寒,磊落如公,谁堪比肩?
诗人傲睨一世,目无余子,而对于普通民众,倒显得比较可亲可近。特别是晚年,他在皖南一带结识了许多普通劳动者,像碧山的山民胡晖,五松山的田妇荀媪,宣城的酿酒工纪叟,桃花潭的隐士汪伦,不仅交情甚笃,而且都有诗相赠。通过他的生花妙笔,农夫田媪,牧竖樵苏,行役征人,孤孀弃妇,撑船汉,捕鱼郎,采菱女,冶铜工,都留下了鲜明的美好形象。同下层民众的接近,使他的达观旷朗的性格得以恣意的张扬,怀才不遇的苦闷和由仕途险恶所造成的心理负担,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缓解。
就此,我想到了谪居海南的苏轼。他初人儋州时,面对被目为蛮荒瘴疠之地的恶劣的自然环境,做了“必死南荒,葬身异域”的准备,情绪极为消沉。可是,在谪居地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就逐渐地适应了环境,交上了许多真诚的下层朋友,最后,竟得出“风土极善,人情不恶”的结论。他和那些善良的民众在一起,再也用不着临深履薄般地谨言慎行,可以完全放浪形骸,抒怀达志,自由自在地以诗人气质、名士本色示人。已经年过花甲的苏轼,在三年的放逐中,之所以能够战胜恶劣环境,克服重重困难,最后得以生还中土,重要因素之一是他从善良质朴的当地民众的热诚关怀、实际救助、衷心敬慕中,获得了生趣,看到了希望,汲取了力量。
李白的豪气冲霄、汪洋恣肆的诗才,他的“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制,王公大人不能凌辱”的伟岸形象和独立人格,历来为人民大众所喜爱。仅在元、明、清三代上演的戏曲中,就有乔梦符的《李太白匹配金钱记》、屠隆的《彩毫记》、尤侗的《清平调》、李岳的《采石矶》、无名氏的《沉香亭》《李白捉月》等许多种。
有关他的传说与遗迹,更是遍布他足迹所至的每个地方。我在皖南一带,接触到历代许多根据李白诗意创设的人文景观。像黟县的问余亭,歙县的碎月滩,宿松的对酌亭、饯客岭,泾县的云锦堂、凌风台、绿竹亭、踏歌岸阁,采石矶的十咏亭、横江馆、醉月斋、怀谢亭,等等,数不胜数。至于太白楼、太白书堂更是随处可见。
因为同情李白落拓终生的际遇和景慕他的人格、才华、风采,大约从唐代开始,在人民大众中就流传开了关于他跳江捉月、骑鲸归天的神话传说,并在采石江边堆起了他的衣冠冢。有些诗人更是踵事增华,坐实其事。唐人殷文圭即有“诗中日月酒中仙,平地雄飞上九天”之句。明代诗人李东阳概括得更好:“人间未有升腾地,老去骑鲸却上天。”
不仅诗仙本人,就连与他有过交往的普通民众,人们“爱乌及屋”,推爱以及其身,也都尽心竭力地保存其遗迹。我在泾县水东乡龙潭村就曾看到了汪伦的墓地。汪伦是个隐士,在桃花潭东岸建有别墅,由于深慕李白的高风逸韵,特意修书相邀:“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李白见信欣然前往。汪伦解释说:“十里桃花”是指十里外的桃花渡;“万家酒店”指的是桃花潭西有个姓万的人家开设的酒店。李白听了拊掌大笑。在这里,诗人受到主人的热情款待,正如他在诗中所记述的“池馆清且幽”“捶炰列珍羞”“酒酣益爽气,为乐不知秋”。临别时,汪伦与村民踏歌相送,依依不舍。诗仙留下传诵千古的名篇: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在这里,我还听到一个有趣的真实故事:桃花潭东岸有个翟村,西岸有个万村,两村共用一个渡口,都争着要以本村的村名来为渡口命名,相持多日不下。后来,万村人以李白诗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为据,说千尺就是万寸,“万寸”与“万村”谐音,所以还是应该叫作“万村渡”。翟村人一听说李太白有话了,只好心服首肯。
当然,众多古迹中最令人低回无尽的还是当涂的青山。这里距县城二十华里,山势盘陀,林壑幽深,溪水潺潺,风光秀美。李白“一生低首”、衷心敬服的南齐诗人谢跳在任宣城太守时曾结宅于此。青山左带丹阳湖,右面和重九登高的胜地一龙山隔河相对,李白曾两度登临龙山,愤抒其逐臣与黄花共苦之情。李白死后,原曾葬在龙山东麓。过了五十余年,他的生前好友范伦之子范传正任职当地,按照诗仙“悦谢家青山”的遗愿,迁墓至青山西麓。
那天,我沐着淡淡的秋阳,专程来到青山,满怀凭吊真正的艺术生命的无比虔诚,久久地在李白墓前肃立。风摇柳线,宿草颠头,仿佛踊身千载之上,亲承诗仙謦效,同他进行着一场跨越时空的无声对话。
“莫向斜阳嗟往事,人生不朽是文章。”(许梦熊《过南陵太白酒坊》)我想,亏得李白政坛失意,所如不偶,以致远离魏阙,浪迹江湖,否则,沉香亭畔、温泉宫前,将不时地闪现着他那潇洒出尘的隽影,而千秋诗苑的青空,则会因为失去这颗朗照寰宇的明星,而变得无边的暗淡与寥落。这该是何等遗憾、多么巨大的损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