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来的祖先(第2页)
《豫章罗氏族谱源流考》载:“宋高宗建炎三年己酉岁,帝妃苏氏,一时不慎,失调雅乐,致触帝怒,斥居冷宫。旋获宫女之助,逃脱出宫。至关口,遇黄贮万运粮至京,船泊关口,苏妃哀求黄收留,匿于粮船。黄见美艳,允契南下回籍,匿藏家中。后为家奴刘壮宣泄其事,传扬至京都。宋帝大怒,乃命兵部尚书张英贵严办。张尚书拟先将牛田坊(珠玑巷)所属夷为平地,然后建立兴良平寇寨。幸得我贵祖姊丈梁乔辉时任职兵部,先悉此事,急遣家人星夜赶至珠玑巷,密报我贵祖。贵祖以大祸骤降,密商于乡里,立即向县衙申请迁徙,以免遭受无辜杀戮。宋绍兴元年辛亥岁正月十日,奉准南徙,于十六日晨齐集亲族戚友三十八姓共九十七户,由我贵祖统领,各携妻挈子,分水陆并进。”
这个缘由,在珠江三角洲新会、顺德、东莞、南海许多氏族的族谱中都有记述。但史书并无苏妃的记载。
宋高宗建炎三年六月,金兵已进军汴京,苏妃之事不可能发生。此时,隆祐太后率六宫自建康往洪州避难,金人急追,途中,有160名宫人失散。也许,其中一个妃子往南流落到了两百公里外的珠玑巷。这完全是可能的。大批跟随隆祐太后的官僚后来没有随太后回临安,他们继续向南逃难到了珠玑巷。
另一说是皇妃胡菊珍。胡妃,史上确有其人,《宋史贾似道传》有胡妃的记载。咸淳八年,因明堂成礼,祀景灵宫,遇大雨。胡妃之父身为大礼使没做好准备,致使皇帝却辂乘逍遥辇还宫。胡妃之父因失职被罢黜。胡妃也因此事被贬出后宫,削发为尼。《小榄麦氏族谱》记述的胡妃故事与苏妃如出一辙。到张贵英欲血洗珠玑巷时,胡妃为解珠玑巷人灾难,自己出来表明身份,要官兵不要伤害百姓,然后,投井自杀,以示反抗。
珠玑巷有一座“贵妃塔”,是元代珠玑巷人修建的,据说是为了纪念这位危难时刻拯救百姓的皇妃。但胡妃之事却发生在罗贵南迁141年之后,时间对接不上。
也有说是金兵南侵,南宋官兵进驻珠玑巷筑寨屯田,大批中原人越过南岭梅关道进入珠玑巷,珠玑巷人不得不另谋生路。
与所有的迁徙一样,这也是一次前程未卜的远行。
迁徙者最后停下的地方是珠江的一条支流西江。他们看到远处的炊烟,那是比他们更早的移民。沼泽中節草遍布。他们称这里为節底。
走近茅屋,一户人家姓谢,一户人家姓龚,主人热情出门相迎,于是,九十七户人家纷纷寻找自己落脚的地方……
这是南方一则真实的神话,一部没有庸常色彩的史诗。在良溪春天的虫鸣蛙鼓声中,在满眼苍翠树木与杂乱房屋面前,在我走过的溪边小径上,在荷锄老农悠闲的步子里,这神话覆盖,如透明烟岚,让现实不能真切。
一座大城市在罗贵当年上岸的地方矗立起来,如同另一个星球降落的庞然大物。在庞然大物的背景里,一座小山丘显得愈加细小,愈加窘迫、荒废。这山丘便是罗贵的安息之地。
上山的路砌了粗糙的石级,粗栃的霸王花,剑麻一样肥大的叶片交相覆盖,密密麻麻披满路边。山腰上的坟墓,花岗岩围砌,一块黑石上刻着墓志。这是罗贵的墓地。
这个北宋开国功臣罗彦瓌的七代孙,隐没到了这个无名山丘,面临着被城市吞没的危机。当年他的祖先系一代开国功臣,立下赫赫战功,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他不满皇帝猜忌功臣,弃职远徙,南行三千里,隐居珠玑巷。他的七代孙罗贵又带着一家19口人再度南迁,抵达这座山丘下的阡陌之间,以不断退让的姿态,重续田园牧歌生活。
墓前,潮湿的泥土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脚印。这些脚印是清明节从广州、香港、澳门和东南亚各地赶来的罗氏后裔留下的。地坪外一堆红泥,是烟花爆竹放过后遗下的沉寂。罗贵的后人,又一次从良溪出发,远的迁徙去了海外。
山丘之下,溪水环绕,稻田错落。丘陵间村落散布,池塘绿树掩映,鸡犬之声相闻。村中的青砖石脚古民居,都已破损不堪,长满青苔的门额上饰砖雕、灰塑,山墙描草龙,梁下水墨绘画风雨侵蚀下已浓淡不一。古屋旁,有根深叶茂的古榕、参天的木棉,有一座建于乾隆元年的“旌表节妇罗门吴氏”贞节牌坊……
節底变良溪,因为節草已尽,只有溪水依旧绕村。
良溪人口五百多户,一千六百多人,罗氏后人是村里人口最多的一姓。随便问路边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男孩的姓氏,他说姓罗。他身穿蓝色校服,刚从学校放学回家。
村道旁,用木板做的旧店铺已经塌陷。溪边,空无一人,却有一座罗氏大宗祠。这是村里唯一保存完好的建筑。宗祠占地二千四百多平方米,硬山式建筑,灰白的石柱,山墙搁檩,船脊布瓦,琉璃剪边。面宽三间,三进三厅,架构疏朗开阔,气宇轩昂。宗祠形制与中原建筑一脉相承。
我在石柱前仰头读着对联,读着读着声音越来越大,一副是:“珠玑留厚泽,節底肇鸿基”。另一副是:“发迹珠玑,首领冯、黄、陈、麦、陆诸姓九十七人,历险济艰尝独任;开基節底,分居广、肇、惠、韶、潮各郡万千百世,支流别派尽同源”。两副对联道出了村庄的历史。
宗祠供奉的正是良溪始祖罗贵。八百多年前的那一纸誓言,九十七户人家的后裔并没有违背。这是中原儒家文化忠孝节义进入岭南的一个见证。
一个有根脉的村落,安安静静在此繁衍八百余年。一个流传的故事守着与之对应的村庄,守成一种恒定,一种远离背井离乡的恒定,一种超越岁月与朝代的恒定,美好、温馨氤氳而生。良溪人一代一代牢记自己祖先哪一天从哪里开始向这个地方走来,甚至途中的艰险,迁徙的原因,记忆都不在岁月中褪色。纸上的记录与大地上的生活这样密切联系着,像两支向时间深处挺进的纵队,彼此呼应,不曾迷失。
然而,城市在逼近,一切面临着瓦解。他们将像所有城市人一样,不再带着祖先的时间和历史生活,不再记忆个人生命的历程,不再明白自己血液的河流怎样在时间中流布。古老将交还给时间,正如老建筑归于尘土,一切都是新的,新得像钢片,砍人时间的嘀嗒声中,冲刺到时间的前面闪闪发光。
沐着暮色,走进江门灿若海洋的灯光,进餐的大厦人潮如鲫。人群中与我一样来自乡村的人,村庄在眼里已经沉人了黑暗,看不见了。推杯换盏间,有人说起一座石头村,那是另一个迁徙的故事。良皮河边,六百年前,一个叫黎文思的人过河,河水上涨,水流把他冲倒,一块巨石救了他一命。上岸后,他就用漫山遍野的石头砌起了第一栋石屋。他也是从珠玑巷出发的。
石头村是恩平市云礼村。村里人都是黎文思的后人,都用石头砌屋。现在,石头村的人都进城了,人去楼空。一间石头房里陈列了木桌竹凳、蓑衣斗笠、犁耙簸箕等农具,供人怀念。
窗外,下起了小雨,雨滴轻叩弧形窗玻璃,路上人流行色匆匆。视野里一张张打开的五颜六色的伞,伞下一双双走动的脚,都是喑哑的,雨声、脚步声和汽车驶过的唰唰声都喑哑了。我望着灯火迷离的地方,也许,那涌动的人群中有一个石头村的人,他保留了自己的黎姓,熙熙攘攘的街市,却找不到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声音,人群中的孤独在向着他的内心深处生长。走在石头的街上,同样的石头,在乡村它那么亲切,在城市却如此陌生。城市的新景观对很多人来说,也许,一生都会是陌生的;用尽一生,都在抵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