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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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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大门里老人们正在闲聊,一位佝偻着腰的老人见有人来参观,很是为自己的祖屋和祖屋里走出去的人才骄傲,他主动带路,热心讲解,还领进自己的膳房,泡上茶。临别,不忘找出油印的介绍资料,签上自己的大名——江维辉,并在名字下写上年龄:72岁。

站在院中的祖堂,可以看到每一户人家的木门,头上的天圆得像一口井。院子里,由里向外,一环套一环,建有三环平房,房里灶台、橱柜和餐桌收拾得整整齐齐。二楼大都上了锁,里面堆放的是谷物杂物;三楼四楼是卧室;楼内四个楼梯上下,串起了全楼400间房屋。院内还掘有水井两口。在这栋楼内,江氏人共繁衍了十七代。

绕着承启楼走,几个挑担的妇女迎面走来,箩筐里装满了刚采的红柿子。门口一群孩子向我夸赞,一个男孩用拳头捣一处裂开的墙,说,你看它多紧固,里面还有竹筋。

随便问了一句:会不会唱客家山歌?男孩张口就唱了起来:“客家祖地在中原,战乱何堪四处迁。开辟荆榛谋创业,后人可晓几辛艰。”曲调里有一分挥之不去的忧郁,淡淡的,像林中夹杂的风。那条路、那群在漫无边际土地上跋涉的人又让人思想起来了一他们到了汴河后,过陈留、雍丘、宋州、埔桥,在淮河北岸重镇泗州作短暂停留后,进入淮河,一路顺流直下扬州,一路则从埔桥走陆地,经和州,渡过大江到宣州,再由宣州西行,眼里出现的就是江州、饶州的地界了。鄂豫南部、皖赣长江两岸和以筷子巷为中心的鄱阳湖区,都是人烟稠密之地,大队人马抵达后,本想在这一带立足,但人多地少,一些人又不得不溯赣江而上,一程一程,抵达虔赣。大多数人在这里停下脚步,开始安营扎寨,仍有人不知缘由继续南下,直到进入了闽粤。

我问男孩,知道祖居地在哪里吗?他答:“石壁”。石壁的祖先呢?“中原。”

那条路我是见过的,洛阳、皖赣长江两岸、鄱阳湖、赣州,很多年前,因为种种原因我都到过。最后岭南的一道山脉,也在4年前爬了上去——沿着宋朝的黑卵石铺筑的古道,从广东这边走上高处的梅关。古梅关,张九龄唐开元四年开凿,一条自秦汉以来就为南北通衢的水路打通了。赣州因此吸引了大批开拓八荒的“北客”。山隘之上,一道石头的拱门,生满青苔杂树,一副已斑驳的对联:“梅止行人渴,关防暴客来。”关北是江西的大庾,关南是广东的南雄,延绵而高耸的岭南山脉,这里是连通南北的唯一通道。我站在江西境内的关道上眺望,章江北去远人赣江。一条古老而漫长的水路,从这里北上,进入鄱阳湖,人长江,由扬州再转京杭大运河,一路抵达京城。

古道上,红蜻蜓四处飞舞,路边草丛里,蚱蜢一次次弹起,射人空中。秋风吹过山岭,坡上万竿摇空,无尽的山头与谷地在阳光下呈现一派幽蓝。黑卵石的路上,没有行人,只有稀疏的游客走走停停。

唐僖宗乾符五年,黄巢起义,攻陷洪州,接着吉、虔等州陷落,数代居住虔赣的客家先民,又不得不溯章江、贡江而上,跨南岭,人武夷,进入闽粤。他们多数从武夷山南段的低平隘口东进,首先到达宁化石壁,以后再从宁化迁往汀江流域直至闽粤边区。此后,无论是北宋“靖康之乱”南迁的中原人,还是元明清因战乱南迁的汉人,都是沿着这条古代南北大动脉的水道南迁。当年客家人文天祥从梅关道走过,留下诗句“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出岭同谁出,归乡如不归……”他被元兵从这条水路押解进京。跟随他抗元的八千客家子弟走过这道关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头。

下山,踅进路边的珠玑巷,一条老街,赖、胡、周等姓氏的宗祠一栋紧挨一栋。宋代,客家人翻过梅关迁居到了这里,他们成了珠江流域许多广府系人的祖先。南雄修复了客家人的祖屋,不少来自珠三角的后人来这里祭祖认宗。鞭炮声不时响起,炸碎了天地间的宁静。

又是一个晴天,山中的太阳像溪水泻地。鸟儿啁啾,唱着山之野趣。一夜恍惚,起床时,振成楼仍人影寥寥。大门口只有一个卖猪肉的小贩,两三个老人与一个壮年人在剁肉。想起咋天游街的情景:一群人赶着一头猪,从湖坑镇一户户门前走过,吹唢呐的、拉二胡的、敲锣拍钱的,一边吹打,一边跟着猪走,就这样走了五天。一问,才知是镇里李姓作大福的日子,三年一遇。五天的斋戒,今天是开斋的日子。家家户户请来客人正准备大摆宴席。

截住一辆摩托车,就去湖坑镇看热闹。

车沿着洪川溪飞跑,连绵青山两侧徐徐旋转,显得柔媚无比。风声呼呼,话语断断续续,嗓门比平常高了几倍,要贴近驾车人的肩,才能听明白:这一带人大多是靠卖烟丝发的财,然后砌土楼。客家男人有到外面闯世界的传统,最没本事的男人,即便在外游手好闲也不能待在家里,那样会被人看不起。女人承担了家里、田头的一切活计。所以客家女从没缠过足。

湖坑镇的十字街头已经人山人海,通往大福场的路口用树木松枝扎了高高的彩门,沿街飘扬着彩旗。十几个剽悍的男人,小跑穿过人群,在一片空地上对着天空放起了火铳,“轰一”“轰一”,地动山摇。

一队人马走过来了——

大旗阵,碗口粗的旗杆,硕大无比的彩旗,几个人扛一面;乡间乐队,吹吹打打,呜呜咽咽;光鲜的童男童女,穿着戏装,个个浓妆涂抹,被高高绑在纸扎的车、船、马上,一个村一台车,装着这一堆艳丽缤纷的东西,在人群间缓缓往前开;抬神轿、匾牌的,舞狮的,提香篮的……全着古装;一群扮作乞丐、神仙鬼怪的,边走边做各种滑稽动作……

一队旗帜由一群学生高举着,一面旗上写一个李姓历史上著名的人物:诗仙李白、女词人李清照、唐明皇李隆基、大将军李广……最后,公王的神位一出现,早已摊开在地上的鞭炮一家接着一家炸响。

这一刻,那个远去的中原又被连接起来了。是在模拟当年的迁徙?作大福的仪式是一种有意的纪念还是无意的巧合呢?那群行走在漫漫长路上的人,他们哀愁的脸、茫然的眼,在时间的烟雾中似乎越来越清晰,又似乎是越来越模糊了。

有半个足球场大的大福场,挤满了各家各户的方桌,桌上全鸡、全鸭、柚子、米糕、糖果……密密麻麻。嗡嗡的祷告声、缭绕的香火,云层一样笼罩在人群之上。四面青山,晴朗的天穹,一片静默。祭奠先人一思念的情愫再次穿越岁月,罡风一样,悄然飘过了渺渺时空。

永定,这片客家扎根了数百年之久的土地,依然发出了历史的悠远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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