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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江的方式(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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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动摇了。怒江两岸,像坎桶这样的村庄很多很多。到坎桶的理由其实经不起推敲。若是做善事,用不着跑这么远,在我生活的城市,有多少人陷人了困境。那么,只有为小才做的一切不可半途而废是能够成立的。小才这个时候显示出了她的重要性。这重要不再是她的美丽。

没想到多多还带了一个任务,她为坎桶村找了一笔钱,想给村里人买台小货车到丙中洛跑运输。坎桶实在太穷,荒坡地,庄稼也长不旺,村里人大半年里挨在家里饿肚子。在多多眼里,这是片荒山野岭,她看到的首先是贫困。

山坡下出现一栋小木屋,木屋里飘出一股炊烟。黄昏的幽暗笼罩在这个被怒江围绕的山坡地。两个中年男人站在黄色沙土的地坪上,呆呆地看着我们走近,脸上是麻木的表情。我们走近了向他们打着招呼,麻木的表情仍然顽强地刻在脸上。这让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奇怪,感觉到事情的荒唐。他们就是我们的目的?他们为什么要成为目的?我把这种迷惑的目光投向了跟在身后的多多,希望她的兴奋在这一瞬间呈现出某种戏剧性的效果来。

多多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她冲口而出的话,已非平常的腔调。她拿出自己带着的东西,叫着小才的名字,想唤起他们的记忆。

这本照片唤醒了半年前的一次记忆,也唤醒了这两个男人的热情,还有从木屋走出来的一男一女,他们都从相簿上找到了自己的相片。终于有人去找小才了。她住在坡下更远的地方。

坎桶村有七户人家,一个五保户,共计二十八人,却由四个民族组成,分别为怒族、藏族、独龙族和傈僳族。他们有的是麻风病人的后代,有的因为某种不能言说的原因,无可奈何搬迁进来,全村人都信奉基督教。去年底,多多和她的先生来到坎桶时,村里人正在小屋子里做礼拜。他们找不到一个人,到了小教堂前,只听到里面一片嗡嗡声,原来全村人都在这里翻动毛糙的经书,在幽暗的光线里念诵着经文。

看到这栋小木屋,我想它可能是世界上最小最简陋的教堂了。这样偏僻的乡村,不可思议的基督教徒,在这样狭窄又阴暗的空间里冥想着上帝,而自然之神就在四周包围,森林的絮语在启示着东方“尼”的泛神论的世界。

重丁村刚翻新过一个神父的墓碑,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却是非常认真地写着几行汉字:任安守神父(Aier)(1856——1937),法国多姆山省(Puy-de-Dome)克莱蒙市(t),1886年来华,西藏教区传教,1888年到丙中洛建堂传教,1937年因病在贡山重丁教堂去世,终年81岁。重丁村离坎桶很近。这个小教堂与墓里安葬的任安守有什么关系吗?他当年曾把上帝的福音带到了这个角落?

一条穿越碧罗雪山的传教士之路,从这里通向了东面的雪峰。当年这位神父和他的同伴,沿着怒江、澜沧江一路而上,直到滇藏边界。他们在这里学习最小范围内流传的方言,为他们改变自己的饮食习惯,就地取材建造教堂,甚至为傈僳人创制文字——一套以拉丁字母倒置横装的拼音文字。

隔开澜沧江、怒江两条大江的碧罗雪山,迪庆维西茨中教堂在山的东面,怒江的白汉洛、丙中洛在山的西面,为了互通情况,传教士常常要翻越碧罗雪山,其间原始森林、雪地、高原湖泊,要走数天,需要在森林中露宿。这条小道被当地人称作传教士之路。就是今天,翻越冰天雪地的碧罗雪山仍然被人们视为一种壮举。在不长的时间里,传教士在怒江的峡谷里建起了两百多座教堂。

坎桶村人走出小木屋,突然看到两个陌生人,全都不知所措。这个村几乎被外人遗忘了,就是丙中洛乡政府也几年没有人下来了。他们不知道如何对待外人。甚至他们把自己与整个世界分割开来了——那些人与自己无关。他们不是麻风病人,那已经是上辈人的事了。他们个个衣着干净,眉清目秀。可是外面仍然有人把他们看作上辈人。

他们高兴地翻看着相簿,见到相片中的自己兴奋得叫起来。我等待着他们叫我人座,但他们遗忘了还有两个人正站在他们面前。我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觉悟到这里是用不着讲客套的。我找了一条木凳坐下来,走得实在太累了,口也渴得厉害,我向他们说,我要喝水。等到天黑人要走了,才有人记起留我们吃饭、住宿。见执意要走,有人提议坐独木舟过江。可是坎桶已有几个人坐独木舟过江时被淹死了。我要小才的丈夫彭志光打火把送我们。

彭志光还是一个孩子。他比小才大一岁。前年的阔时节,他们对歌、跳舞,疯玩到天黑,彭志光对着十六岁的小才说,我喜欢你。那个月夜他们在野地里拥抱、接吻,彼此看到了竹笋一样白嫩的身体,看到了青春的绽放,一轮弯月在树林间生出了云一样的银辉。狂乱的心跳,猝不及防的抚摸,不熟练的情话,昏眩的雪山……三天后他们定亲了。他们的洞房是座木楞房,墙壁由粗矿的原木围拢,屋顶盖的是石片,屋檐长长伸出来搭成一条走廊。窗户小得只有巴掌大,为了挡住怒江上暴烈的风,窗户常常被关着,火塘的烟火把房子熏得十分昏暗。一年过去了,小才在门上贴的周杰伦的画像也熏黑了。

我问小才为什么嫁给他,她轻轻说:“喜欢他”。“有没有想过他家里困难?”我边给她照相边问。她只是笑,羞涩地笑,浓眉大眼间都溢着笑意。她的笑容没有阴影。每一张不同背景的照片上,都是她阳光一样的笑脸,幸福、纯净。她的眼睛黑得发亮,聪慧之光迸闪。大眼睛里全是对人的信任、亲近和喜爱。她的心是敞开的。身上的喜乐富有感染性。穿上多多送的T恤,她又回到了一个初中小姑娘的模样。

小才在坎桶养鸡、喂猪,还要祈祷。她的时间都用来扫地、捡野菜、烧茶、刮土豆、做饭,然后慢悠悠地说话,慢悠悠地吃饭。彭志光干活舍得出力气,他买不起牛,就把自己当成了牛。犁起地来,身子就像一张弓。空闲时,他们一起玩纸牌,小才输了,就在彭志光的脸上亲一口。小才对于未来的想法就是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孩子们长大了可以放牛、养猪、捡松茸,有可能的话,还去远处的村寨读书。

路上我对彭志光夸赞着小才,他只是咧开嘴呵呵笑。

再过铁索桥时,四周漆黑一团,桥面铁皮在我们的踩踏下发出了“嘭、嘭”巨响,好像整个黑夜都被它震动了。像一件衣服被刮跑,大风把声音刮向了高空。想起进入大峡谷的晚上,小车从大理开到重重叠叠的群山深处,黑暗中,又高又深的山影突然灯光闪亮,荒野中的六库像一个真实的梦境。而现在灯光在哪里呢?世界没有一丝光亮。群山在沉默中也不见踪影了。它会撞到我的鼻子吗?

阿娜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像深远的记忆——

猎人的牙齿缺了

是因为咬断过老虎的骨头

你的头发白了

是因为走遍了雪山峡谷

心中袭来一阵波涛,莫名的心绪奔涌,像模糊不清的面影。

抬头看到一团淡如萤石的光,是高原的云,还是山峰上的积雪呢?

第二天早晨,一幅大自然的奇景出现了:睡在山上的云一条条如玉带从四面山坡慢慢降落。丙中洛被白云围在中间,一片翠绿如雪莲的花蕊。

神父

想象这样的一个早晨,神父任安守就走在这朵雪莲的花蕊中,看着一条条哈达似的雪白云朵从山坡上下来,像一群群绵羊走到村口,走到地坪,走进每家木屋的窗口,最后大地上一片白茫茫。要等到东方的太阳爬过了碧罗雪山,丙中洛才会从云雾中浮出来,葱绿的大地像洗濯沐浴过了,亿万颗水珠在绿色的植被中闪烁光芒。白云又回到了山腰,这时是吃早餐的时分了,东方的云朵全都开始闪闪发亮,白炽光一样刺人眼睛,而碧罗雪山仍在幽暗中汪着一抹青蓝,如神的具思。

一百年前,任安守就待在这样的早晨。那时,白云像这个早晨一样向他慢慢移来,像我站在马路上,差一点就会被它吞没了。他手里拿着译成傈僳文的《圣经》,口袋里装着教堂的钥匙,目光坚毅。我看不到他,历史在时间里发生又在时间中隐去。一条河流,我只能看见自己面对的河床。我也看不到神灵。神灵在空间却不被空间确证,它才成为神灵,不成为这个世间的又一存在物。历史也从空间消失,但历史抹不去时间的胎记,因此它不能成为超越时间的神灵。只有当时间久远得足够模糊了,历史才会上升为神话,遥远的祖先才可能成为神祇。

任安守望着碧罗雪山上空的天,他相信天堂之路就隐藏在这虚空之中。上帝的目光来自天空,时刻注视着他。是伟大的上帝创造了这个奇妙的世界。他无数次翻越碧罗雪山,只有神才能给予他力量。他要用自己的一生来传播上帝的福音,让峡谷里的傈僳族、怒族、独龙族、藏族都信仰上帝。这是他的使命。为此,他九死一生,从不退缩。

咋晚下过一场春雨,去重丁村的路泥泞不堪。我们的小车走不了,停在丙中洛,租了一辆农夫车下去。

山岩上的苔痕,

是泉水流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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