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 上海生活后五年(第2页)
今路上虽已见中国行人,而迁去者众,故市廛未开,商贩不至,状颇荒凉,得食物亦颇费事。本拟往北京一行,句留一二月,怯于旅费之巨,故且作罢。暂在旧寓试住,倘不大便,当再图迁徙也。在流徙之际,海婴忽染疹子,因居旅馆一星期,贪其有汽炉耳。而炉中并无汽,屋冷如前寓而费钱却多。但海婴则居然如居暖室,疹状甚良好,至十八日而痊愈,颇顽健。始知备汽炉而不烧,盖亦大有益于卫生也。钦文似尚不能保释,闻近又发现被害者之日记若干册,法官当一一细读,此一细读,正不知何时读完,其累钦文甚矣。回寓后不复能常往北新,而北新亦不见得有人来,转信殊多延误,此后赐示,似不如由内山书店转也。此上,即颂
曼福
迅启上三月二十一夜
此后,关于寓屋及闸北被毁的情状尚有数信见告,兹从略。
一九三三年,“民权保障同盟会”成立,举蔡先生孙夫人为正副会长,鲁迅和杨杏佛林语堂等为执行委员,六月,杏佛被刺,时盛传鲁迅亦将不免之说。他对我说,实在应该去送殓的。我想了一想,答道:“那么我们同去。”是日大雨,鲁迅送殓回去,成诗一首: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这首诗才气纵横,富于新意,无异龚自珍。是日语堂没有到,鲁迅事后对我说:“语堂太小心了。”记得鲁迅刚由广州回上海不久,语堂在《中国评论周报》发表一文“Lusin”当然深致赞扬,尤其对于他在广州讲演魏晋风度,称其善于应变。有一天,我和鲁迅谈及,鲁迅笑着说:“语堂我有点讨厌,总是尖头把戏的。”后来,语堂谈小品文而至于无聊时,鲁迅曾写信去忠告,劝其翻译英文名著,语堂不能接受,竟答说这些事等到老时再说。鲁迅写信给我说:“语堂为提倡语录体,在此几成众矢之的,然此公亦诚太浅陋也。”
是年四月,鲁迅迁居北四川路大陆新村九号,来信说“……光线较旧寓为佳,此次过沪,望见访,并乞以新址转函铭之为荷”。他住在这里一直住到死,这是后人应该永远纪念的地方。
近年来,鲁迅因受禁锢,文章没有地方可以发表,虽则屡易笔名,而仍被检查者抽去,或大遭删削,鲁迅说:“别国的检查不过是删去,这里却是给作者改文章,那些人物,原是做不成作家,这才改行做官的,现在他却来改文章了,你想被改者冤枉不冤枉。即使在删削的时候,也是删而又删,有时竟像讲昏话,使人看不懂。”
鲁迅有时也感到寂寞,对我详述独战的悲哀,一切人的靠不住,我默然寄以同情,但我看他的自信力很强,肯硬着头皮苦干。我便鼓励着说:“这是无足怪的,你的诗‘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已经成为两间余一卒,挺戟独冲锋了。”相与一笑。
鲁迅说:“章先生著《学弊论》所谓‘凡学者贵其攻苦食淡,然后能任艰难之事而德操亦固’。这话诚然不错,然其欲使学子勿慕远西物用之美,而安守其固有之野与拙,则是做不到的。因为穷不是好事,必须振拔的。”
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日本的大学多用为教本,所以有增田涉的译本。其工作颇诚恳不苟,开译之前,特地来上海,亲就鲁迅寓所听其讲解,每日约费三小时,如是者好几个月。回国后,即整理笔记,开始翻译,有疑难时,则复以通讯请益,凡二年而始脱稿。印刷装订均极华美。出版后,增田氏以两册赠鲁迅,鲁迅即以一册题字赠我,并且笑着说:“我的著作在自己本国里,还没有这样阔气装璜过的。”
鲁迅一生做事最大目标是为大众,为将来。故于大众艺术和大众语文,晚年最所致力。(一)大众艺术,可以他的提倡木刻为代表。他不但创办木刻讲习会,自己担任口译,不但广搜现代欧洲的名作,开会展览,连我国古书中的木刻,有可给青年学子做参考材料的,也竭力搜罗善本而印行之,例如陈老莲的《博古叶子》,他写信给我说:“有周子竞先生名仁,兄识其人否?因我们拟印陈老莲插画集,而《博古叶子》无佳本,蟫隐庐有石印本,然其底本甚劣。郑君振铎言曾见周先生藏有此书原刻,极想设法借照,郑重处理,负责归还。兄如识周先生,能为一商洽否?”我因为子竞在上海,便函托蔡先生就近商借。又鲁迅对于青年木刻家,一方面鼓励,一方面予以不客气的批评,《鲁迅书简》中关于讨论木刻的很多,例如给李桦的诸信,言之甚详。
(二)大众语文,鲁迅发表了许多篇,如《汉字和拉丁化》《门外文谈》《中国语文的新生》《关于新文字》和《论新文字》。现在摘引一段如下:
现在写一点我的简单的意见在这里:
一、汉字和大众,是势不两立的。
二、所以,要推行大众语文,必须用罗马字拼音(即拉丁化,现在有人分为两件事,我不懂是怎么一回事),而且要分为多少区……
三、普及拉丁化,要在大众自掌教育的时候,现在我们所办得到的是:甲、研究拉丁化法;乙、试用广东语之类,读者较多的言语,做出东西来看;丙、竭力将白话做得浅豁,使能懂的人增多,但精密的所谓“欧化”语文,仍应支持……
四、在乡僻处启蒙的大众语,固然应该纯用方言,但一面仍然要改进。……
五、至于已有大众语雏形的地方,我以为大可以依此为根据而加以改进,太僻的土语是不必用的。(《且介亭杂文·答曹聚仁先生信》)
至于鲁迅的为将来,可以他的儿童教育问题为代表。“救救孩子”这句话是他一生的狮子吼,自从他的《狂人日记》的末句起,中间像《野草》的《风筝》说儿童的精神虐杀,直到临死前,愤于《申报·儿童专刊》的谬说,作《立此存照(七)》有云:“真的要救救孩子。”(《且介亭杂文》附录)他的事业目标都注于此。在他的《二十四孝图》中说:“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就是为的儿童的读物。在他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有云:“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因之对于儿童读物,费了不少心血,他的创作不待言,他的译品就有多篇是童话,例如《表》(全集第十四册)的译本,真是又新鲜,又有益。“为了新的孩子们,是一定要给他新作品,使他向着变化不停的新世界,不断的发荣滋长的。”“十来年前,叶绍钧先生的《稻草人》是给中国的童话开了一条自己创作的路的。不料此后不但并无蜕变,而且也没有人追踪,倒是拼命的在向后转。”(本书译者的话)不仅此也。鲁迅对于儿童看的画本,也有严正的指示,现在引一段在下面:
……画中人物,大抵倘不是带着横暴冥顽的气味,甚而至于流氓模样的,过度的恶作剧的顽童,就是钩头耸背,低眉顺眼,一副死板板的脸相所谓“好孩子”。这虽然由于画家本领的欠缺,但也是取儿童为范本的,而从此又以作供给儿童仿效的范本。我们试一看别国的儿童画罢,英国沉着,德国粗豪,俄国雄厚,法国漂亮,日本聪明,都没有一点中国似的衰惫的气象。观民风是不但可以由诗文,也可以由图画,而且可以由不为人们所重的儿童画的。
顽劣,钝滞,都足以使人没落,灭亡,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我们的新人物,讲恋爱,讲小家庭,讲自立,讲享乐了,但很少有人为儿女提出家庭教育的问题,学校教育的问题,社会改革的问题。先前的人,只知道“为儿孙作马牛”,固然是错误的,但只顾现在,不想将来,“任儿孙作马牛”,却不能不说是一个更大的错误。(《南腔北调集·上海的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