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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九章(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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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得山来,乡亲们早在山脚下迎候。一桌桌的酒席已经在等着我们。我曾在散文《过年》中描述过这样的场面。一家接着一家的宴席,家家都得去,一家都不能少,吃什么、喝多少在其次,不去就是瞧不起人。再穷的人家也要用最大的排场来迎客,一年里可能就这一顿丰盛。在一家吃着,下一家的人早候在一旁,等着迎过去。有兄弟几个共一个堂屋的,客人不必离席,碗筷酒盅不用换,只是新菜换旧菜、新酒换旧酒。各家菜的做法、味道差不多,照例是腊肉、腊鱼、肉糕、野味、蛋卷、汆丸、藕汤、鸡汤、冬笋、菜薹,等等,总让我唇齿留香,回味无穷。这一次,乡亲们怕我这位城里人嫌脏,家家都换上了一次性碗筷和塑料桌布,增加了些现代色彩,却有了一些白色垃圾。

最让我尴尬和感叹的,是乡亲们都能说出我小时候的许多故事,有的还互相佐证,互相争执,连我都不知道真假有无,但是觉得很像,很中听,多是褒义;有的说我从小就调皮,算命先生还算过我的八字,命好;有的说曾抱着我摔过一跤,问我还记得不,还疼不疼,我只有感动得脑袋像鸡啄米,直点头;有的拉出躲在身后扭捏着的半大孩子,说这是你几弟,你要教他两招,日后好像你一样吃公家饭、搭公家车;家家户户有头有脸,在外面读书、下岗、打工的人都被家长召回来作陪,彼此交流一些有用没用的信息;有笔的让我还留下电话、手机号、通信地址,说有事上北京找我;有的还摸出我那本皱巴巴的小书,让我体验了一回签名赠书的感觉。

面对满桌的饭菜,满堂屋的话儿,我只有感动。围坐在噼啪正旺着的塌炉炭火,我像回到了从前,真的不想走了。

走总是要走的。乡亲们说,你在乡下睡不好的,狗太闹人。我突然想起一句话,犹豫一下还是问了:小偷还像原来一样多吗?多,过去穷,有人偷,现在不太穷,还是有小偷,狗都不管用了。

夜深了,我得走了,乡亲们又围聚在村前桅杆丘屋场里送我,比接的人还多。

我知道,我的这些父老乡亲们虽然没有多高的社会地位,不太知道我的工作状况,但他们用憨直的目光欣赏着我,让我感到了一种力量。

我知道,我是他们眼里一只盘旋的鹰,无论多高,无论多远,永远也飞不出他们的视线。

车开出好半天,回头望一眼灯火阑珊中的小山村,我的鼻子抽搐了一下,好像刚哭过。

陆水湖的沙

一片浅浅薄薄、细细密密、柔柔绵绵的沙滩,永远搁在我的心湾。

我总在幻想有一天,有一天钻进陆水湖的柔波里,恣意地徜徉,然后躺倒在湖岸绵软的,绵软的沙被上,像儿时一样。

这一汪清澈的湖水,这一片洁净的沙滩,是中国历史长河中的一滴水、一粒沙,一个注释和留存。三国东吴大将军陆逊曾在这里安营扎寨操练水师,使这个空明澄碧的世界有了几丝一千八百年前的云彩,飘游在湖面的上空,让你仰面遐思。

我第一次见到沙滩时,大约七八岁。儿时的记忆,往往是最模糊,也最清晰。赤脚踩在湖中水,感觉自己是水中鱼。陆水湖烟波浩渺、碧波轻**,碎浪欢快地拍着,拍着岸上线,像舞着的,舞着的裙边。湖水翩翩舞,岸掌轻轻拍。柔波温柔地摇,摇着岸边的石,把伟岸嶙峋的岸石摇成了碎片,揉成了粉粒,无声地化解在水波里。告诉你,有一种力量,叫温柔。沙是岩的分解、分解的岩,砸开的是石头,摇碎的才是沙子,是山的细胞、水的分子,是山和水的孩子,是世间万物的精灵、精华。幕阜山的泉,清亮冰洁,仔细地磨洗着每一粒沙子的边,百遍千遍,千年万年。沙子们一个个晶莹剔透、珠圆玉润起来,因了水的洁净而纤尘不染,因了绿的灵秀而清纯刚韧。水线以上,沙砾由细到粗,层层片片,向岸的线,向山的根,向天的边,长长地延伸,铺到你目光的最远、最远处,一直到叠成岸线,垒成群山。无垠的沙滩浮光轻泛,雪亮雪亮,与近处的浪、远处的天,蓝天上的白云,白云下的青山,浑然一体。

浪花咬着腿脚,心儿轻狂地浪着**着舞着。一脚踩在绵绵柔柔的沙被里,一脚泡在****漾漾的水被里,每一处肌肤和汗毛都被浸**得细致舒适妥帖,直想挠挠,直想躺倒。躺倒就躺倒,干脆赤条条地睡在沙地,再用细柔的沙被捂住,脚后跟搁在水里,只留下嘴和鼻和眼。双手托头,两眼望天,看白云苍狗长风浩**,看历史的遗韵在缓缓地翻卷。那感觉,舒坦坦,美滋滋,直想教人分享。一俟有小伙伴走到跟前,立马站起,唬人一跳。女孩儿远远地蹲着跪着,纤纤手儿垒着蜗居,沙子在手里流成线漏成丝,有如金丝银线飘泻,像一幅画,空白处有芦苇或者芒花,用狂草题写“流金岁月”,童趣万千,诗意万千。

湖里有霾的日子,常有一支长篙凌空插入水面,咧一声吆喝,响两下水声,一艘木船就靠了岸。下来几个壮汉,抄起铁锨,嚓嚓唦唦地装满一船筛好的河沙,荤素嬉笑,打打闹闹,不知又驶向哪个山雾缭绕的山岙了。长河落日红霞漫天时分,常有采沙船吱噜吱噜地**着大波,向朦胧夜色的深处驶去,直到接着了星星点点的渔火,以及山村里隐隐约约的灯火。

于是,一座座阁楼庭院,一间间校舍村舍,依山而建,各抱地势,屋宇叠叠,人影幢幢,大山的皱褶因此而烟火弥漫。一架架野溪路桥,一条条通向山背的石级,石级上的道观寺庙,院中塔、林中碑、山中路,渐渐地多了起来,乡道弯弯,弯到十里八乡。陆水湖的沙是天然优质河沙,粗细适中,黏合力、附着力、凝固力强,是建房筑路的上好材料。铸沙为路,聚沙成塔,沙们来自大山,经了水的淘洗,又回归山林,搭建了山里人的生活空间,价值在循环中升华。

陆水湖的水,从上游的溪沟河渠汇聚而下,沿下游的河道东去,弯弯曲曲地流进长江大海,于是形成了长长的陆水河,湖是河腰佩戴的美玉。沙们只见过河、见过湖,一辈子没经过大风大浪潮起潮落,一辈子没漂洋过海见识灯红酒绿,一辈子没依附过高楼大厦招摇于世,只是默默地、默默地循环在祖祖辈辈休养生息的山水之间。在风吹雨打中碎化细化风化,一如风中的粉齑,一如风中的尘子,来无影去无踪,有如无。它们的子子孙孙,亦如它们,亦如祖祖辈辈,单调重复,无惊无奇。它们的常态是聚散离合,聚起来固若金汤,散开去一盘散沙。在年复一年的重新分解与聚合中,延续着卑微却不灭的生命。如此这般,少了风蚀浪损之苦,重负高压之累,灰飞烟灭之灾,不变形,不变质,不变心。每一粒,都是真实的存在,品质的保证。

一粒沙是一座山,一座浓缩的山,是山的分子、山的原子、山的质子,凝聚了山之性格、林之沧桑、沟岩之底蕴、花草之精英;一粒沙是一条河,祥云拂拭涓流西来,丹霞掩映赤水东去,贮满世间悲欢离合的河,是河的固化、河的基因、河的性格;是陆水河用心用汁沁养的赤子,千磨万击还坚劲,千淘万漉志如金;一粒沙是一首诗,一首飞扬狂草**气回肠的诗,随波起舞,随风飘扬,是诗的眼、诗的心;一粒沙是一个人,是一个赤足在沙土里蹒跚的孩子,是咔嚓一声能把扁担挑断的脊梁,一个扛起这十万群山、汲尽这千流百川的山里汉子。

陆水湖是我的心湖,我乡愁的原浆。放眼四周,在目光与目光打结、思念与思念碰撞的地方,我的故乡依山傍水散落而居,千年不变万古如一。从湖水里汲取养分,从山林采撷精气,像沙砾一样接受天地的酿造,故乡是天赐地予的宝物,是我心中的圣地。

我曾赤足于印尼巴厘岛的沙滩,也曾踯躅在南美洲委内瑞拉的加勒比海岸边的沙线,彼沙与此沙不可比,无论是质感、手感、颗粒度,还是品质,但我知道,只有陆水湖的沙是属于我的,我的心搁在那一片沙滩上了。

你若是有机会,有机会到我的故乡陆水湖,不要忘了,不要忘了掬一捧沙带给我,我已多年未见了。

村里的文化生活

有一本小时候读过的书,我很长时间没有找到。

问过许多人,搜寻过无数的书架,一无所获。书名叫《从鸽子谷来的孩子们》,记得是描写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童子军抗击侵略者的故事。孩子们用臭鸭蛋袭击敌人的英勇行为,贫困孩子与贵族孩子之间的较量,童子军内部的争斗,一个个生动的故事,读得我痴迷沉醉。

当时我生活在那所由破庙改做的万古堂小学里。杂草丛生,屋破墙裂。四周的山挡住了视线,也挡住了山外的声音。只有闲云长风是偶尔路过的外客。长裤脚接了再接,鞋补丁打了又打,生活清苦,精神幼芽的茁壮成长却是不可阻挡的。

那本书是我无意间在家里大方桌底下腌菜缸上的一口大铁锅里发现的。母亲当学生时酷爱文学,下放到农村的时候带了一大箱子书,存在堂屋顶上的阁楼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谁翻得个七零八落**然无存了。于是村里一些人家茅房的手纸篓里,全是有情节的书页。我常常一蹲就忘乎何来,陶醉在故事情节里。我孩提时期对文学的兴趣,大约萌芽于这些乡间的茅厕。

与《从鸽子谷来的孩子们》一同避难于大铁锅的,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青春之歌》等,书没有封皮,外面的书页一面比一面残缺,只内芯是完整的。直到上了高中我才把书名对上号,但故事梗概还记得全。

乡下小学通常只上半天课,我常常趴在树杈顶上或浓密的树冠间,一读一下午。晚上就着油灯或灶火,直读到书中人物爬进梦里。英雄豪气的萌芽,往往源自一两本残缺的书。

乡下孩子管小人书、连环画一律叫“图书”——有图的书,这大约是图书的本意。有几本图书让我印象深刻,一本是《小英雄雨来》,雨来是抗日小英雄,他常在袭击敌人之后一纵身钻进水里不见了,让我敬佩不已。这一招我也学会了,我妈一揍我,我就一头扎进水塘里让她找不着。一本是写地下交通站的,林海雪原中老两口专门接应共产党的交通员,老大爷不幸被叛徒谋害了,老大娘识破特务想骗取情报的诡计,巧妙地除了害。还有《东海小哨兵》《鸡毛信》《林中响箭》等。那时的小人书特别多,主题鲜明、题材广泛、品种丰富,而且工笔画水平相当高,一些画页被我撕下来当描摹的范本。如今的孩子们可读的书比那时丰富得多,而且知识含量丰富,装帧水平高精,但感觉出版者功夫不如那个时候,小人书逐渐退出市场,只是作为展览物偶尔出现,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有了书的陪伴,童年便有了点可读性。但大多数同学家里,连一本图书也没有。现在常有一些单位或组织向农村赠书,我总有一个问号:他们是不是该先问问农村的孩子想要什么书?

不过那时读得最多的书,是《毛主席语录》,小本、薄页、红塑料壳。学校让孩子们以生产队为单位组成学习小组,我们自带小板凳,每天晚上集中到角塘坝李家李红英同学家的油灯下学习,边读着边记着,连抄带写,密密麻麻的学习心得。虔诚勤奋,心有所得,一些语录至今还记得,深深地影响着我。

在乡下,有一件令孩子们高兴得仅次于过年的事——看电影。

大约一个月一回,县里的电影放映队轮流到山上山下畈里畈外巡回放映。三五个人,加上队里或者小学派去的人,浩浩****地拖着板车沿山路,吱呀吱呀地走着。孩子老人们早耐不住了,拥去村头看热闹,力壮的还上前帮忙推车。板车一进村,村里就沸腾开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拥到禾场上看热闹,家里主妇赶紧烧火备夜饭。放映员们的派饭派到谁家,谁家就高兴得像有了喜事,堂屋门前里三层外三层看稀奇的人比吃饭的人还多。村里漂亮的女孩嫁给某位放映员,能成为这村那村年轻人好几年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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