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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九章(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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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尽了,柴油发电机一响,放映机就开始嗒嗒地转。这声音,乡亲们特爱听,比斑鸠野鸡叫早、牛犊子唤妈的声音还好听。柴油味儿是整个村里唯一的现代气息,人人闻着新鲜,个个贪婪地张大鼻孔吸着。正片开始之前,照例是村书记先讲一番话,或放一阵子宣传幻灯片,再放一会儿施肥、防化,或者健康知识的科普片。如果片子内容略有一点拐弯,没文化的老人便看不懂了,得有人大声讲解。这个人往往就是我妈。有的老太太只看见画儿在动,却听不懂普通话,只好央我妈过细地说。一场电影下来,我妈讲得口干舌燥,比放映员还累。

如果是在翻山李家、高井畈刘家、望山程家、架桥郑家,或者月亮湾任家、新屋任家、黄家嘴上放电影,大人小孩便早早地扛着长凳吆三喝四地向目的地进发,沿途还唱着歌儿,一路追打。去位于蒲圻纺织总厂的六米桥、四大队、桃花坪等地看电影,扛着板凳得走两个多小时山路。队伍里常说的一句话是,只要有电影看,天晴不怕路远,落雨不怕泥深。散场后回家的路特别漫长、特别疲劳。在黑夜里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地走着,瞌睡虫早挤满了眼,还得费力地睁眼看路,当心一脚踩着了蛇或者石块,激灵出一身冷汗。一些电影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照样追着放映队看,像《阿福》《南江村的妇女》《决裂》《难忘的战斗》《尼克松访华》《回乡之路》《战洪图》及红色样板戏等,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好多台词背得下来。

除了看电影,村里隔一阵子会来一两个戏班子。有演花鼓戏的,说湖北慢板的,唱楚剧湖北大鼓的,玩杂技魔术三棒鼓的,走村串户,妙趣横生。花花绿绿唱唱打打咿咿呀呀,乡亲们爱看,听不听得懂再说。县里花鼓戏团、楚剧团、文工团下乡时,场面要正式得多,有领导讲话,有群众鼓掌。内容多是宣传计划生育、尊老爱幼、移风易俗,唱词通俗易懂押韵,旋律腔调反复多、好上口,内容针对性、贴近性强,不少唱词台词很快在乡间传诵开去。湘北或者江北来的草台戏班子,当然是要赚点钱的,乡亲们看着给,但一般给钱的少,多是三五个鸡蛋、二三尺洋布,打扮得像妖精似的姑娘依旧笑盈盈地向人扭着腰肢,把些个哈着嘴傻乎乎地看戏的男人们的目光都拉直了。这里位于湘鄂交界处,湖南敲锣湖北听戏,没什么省别概念,两边姻亲关系也多,一些唱花鼓戏的湘妹子,唱着唱着就留下来了,也有腆着大肚子跟着戏班子跑了的大丫头。长江对面的洪湖三棒鼓经常唱过来,曲调乡亲们都熟,一人唱众人和,一些半大孩子跟着学会了耍三棒鼓。偶尔有玩猴把戏的人来,乡亲们都觉得新奇。猴主人铜锣一敲,鞭子一抽,穿红兜顶红帽的顽猴便乖乖地翻跟斗钻铁圈。猴子不上树,多敲几遍锣。临了,小猴哥端着一只破碗追着向看客讨钱,逗得人到处跑。

渐渐地,山路修进了村里,脚步走向了山外。山里的姑娘争着外嫁,小伙子勤扒苦做力争在城市边、公路旁做屋,许多山中村变成了城边村。离都市近了,生活丰富了,原汁原味的山村文化,成了乡愁。

山村教师

山的深处,旧的校舍。

一间被称为办公室的四角漏风的屋子。你们几个寒酸黄瘦的,被称作老师的人,认真地争执着一道方程式。

执拗。率真。睿智。夹杂俚语粗话。

破了一角的窗玻璃外,挤着三两对充满童真的小眼、流着清鼻涕的小鼻嘴。

天儿冷了,雪光辉映,茅屋顶的雪风呼呼地冻得住呵气,冻僵了思维和话语,人往团里缩。你拿粉笔的指头僵得有些执拗,只有横直,没有撇捺。屋中央一盆塌炉,噼噼啪啪地迸着炭火星儿。偶尔有烟冒出来呛人,便有人抢了火钳扒扒捅捅,最后啪的一声甩在边上。黑板旁的炉子上,吊一铜壶,嘟嘟地响着壶盖。屋里有火,心里有主,话题也暖和。一挺懒腰伸腿儿,把谁家媳妇捎来的排骨熬湖藕小瓦罐踢翻了,赶紧赔笑脸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们重复着百年大计的话题,黄叶泛绿,青丝洗白。庄稼割了一茬又一茬,学生换了一代又一代,一个个从你们的腋下走向广阔的田野,走向你们曾经羡慕的城里,有的成了你们的顶头上司,但你们依然坚守着那一角寒风。

为了一个民办转公办的指标,你们有时候顾不得斯文地胡乱想、受煎熬,也想给曾经是学生的乡镇书记、文教组长送点儿什么,可一是没什么可送的,二也舍不得那张脸。要是做了那种事,如何面对满教室的学生呢?师道尊严往哪儿搁?想了又想,罢了罢了。

村里会计说了,你们家今年超支!别看你站在讲台直着个背像个人,今天你得给我弯下腰来,签了这欠条,要不我拉走你们家的猪,反正也卖不出个好价!你心里想,岂止是猪卖不出个好价钱,我这老脸更不值价钱,你当年连个乘法口诀都背不下来,我怎么教的你!想归想,你签还得签。

衣服再旧,也得收拾干净。破了,补补,总不能跟叫花子一样吧,毕竟为人师表。家里有个半导体就让它响着,是文化啊。书得有一些,最好是繁体字、竖排、线装本。穷文富武,穷虽穷,文化不能丢。

菜园墙还得扎紧,乡邻毕竟觉悟不高,要不一早发现菜地的包心白菜一光而净你找谁去?人家的猪钻你家菜地啃了菜,你总不能像村妇一样敲着砧板刀跳起脚骂人吧,毕竟是知识分子哦!

在十里八乡,你们还是最有头有脸的人,谁家红白喜丧被人央着写个对联挽幛什么的,念封信儿取个名儿认个钱儿什么的,老百姓就信你。谁家迎新嫁女杀年猪做娃周(小孩满周年)之类的请你坐上席,是你的荣幸也是主人的福分。叫一声“老师”乐得你心花怒放,醉得你高一脚低一脚,不晓得那粉笔哪头粗哪头细!

过了若干年,去看你,你说,还是老样子,只是老了。谈起生活状况,你说有退休收入,活不好也饿不死,知足了。你说当年就知道我有出息,看着我们成长了,就知足了。还是当年老师的口气。

我是一条溪流

我是山的孩子。赤壁的山葱郁滴翠、绵延无际。远远望去,山体如游龙翻腾,一头扎在水里,尾在天边摇摆。水是山的依伴,山谷沟壑、林涧垄里,到处有水。有山的地方就有水,有歌的地方就有水。

花香沁人的空谷里,鸟儿啁啾的林荫间,村姑唱歌的野坡上,炊烟袅袅的村落旁,条条细涓,从地缝里、崖隙中,从泉眼里、深涧间,从雪峰顶、泥凼里,从翠叶上、花蕊里,从树心处、云雾间,一滴滴、一线线、一汪汪、一潭潭,汇成泉,流成溪,就这么潺潺湍湍,汇进水渠,淌满池塘,注入水库。一开闸,水便从烟波浩渺的水库向宝塔山下的陆水河,向湍急浩**的长江奔涌。

水是山的汁,泉是山的眼,每一滴都是生命的符号、生命的信息。寻一处芳草繁茂处歇憩,清溪透亮见底,纤尘无染,绿苔色重色淡,若静若动,卵石溜光滚圆,挤挤叠叠。俯下身去,汲一口,顿觉满怀清冽,目明耳聪,天高地远,百忧一忘。

如果把悬崖峭壁比作故乡的筋骨,把茂密葱茏的草木比作故乡的毛发,那么蛛网般密布的丰沛的,千百万条溪流则像百年不息的血液,滋养着我贫瘠却美丽、闭塞却淳朴的故乡。

我是万千涓涓溪流中的一条,算是听过鸟语、闻过花香,吻过石崖、洗过泥淖,终归融入沟渠港汊,汇入江河湖海。

挥别故乡多年,离别时的急不可耐和兴奋无比,至今还映在发黄的照片上。回家的念头始终在脑海里盘旋,像一只落不了地的鹰。故乡的神山圣水,村道禾场,鱼鳖虫虾,蔬菜瓜果,桃花李花荷花梨花,竹叶柳叶芭茅叶儿,幼时的学友伙伴同庚,村里讲故事的老爹老太,豢养的家狗家猫,老是在半夜打搅我,来我的梦里做客,挥都挥不去,时时抖动我心空那只风筝上的细线。

走出故乡弯弯绕绕的山道,我便踏上了接连通都繁邑的大道,走向波澜壮阔的长江,再一次地束缰北征。从山村到县城,从地区到省城,再到京城,一步一道风景,却无暇盘马回望。“人穷则返本”,并非指人要到了穷途末路才反归。人生的旅途上,当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驿站凉棚,有时在热闹处,有时在静僻处,有时就在寂黑寒冷的荒郊野地。

人生的景致,是需要独自用心去咀嚼品味的。

我是一条寂寞的河,但不拒绝喧哗;我是一条孤独的河,在无数个星夜独步月台,让心与满天星辉对语;我是一条清澈的河,但也曾与浊流相伴相激。

离开了故乡,我才领略什么是风浪。一路风尘跌跌撞撞,既有叮咚天籁,也有潜行低语。人生的况味,因此而丰富。一有闲心,便想起蹚过的路和涧、遇过的人和事,那是一座座路标和红绿灯。每观大风大浪潮起潮落,需要静若止水的心态。我本是千里之外野山之间的一条溪流,能曲曲折折流入大海,就知足了。

情感库贮存到一定的时候,需要把陈年什物清出来翻晒、归整、扎捆,历久弥珍的东西甚至需要像发掘兵马俑一样用心血去洗淘。正胡乱想着,野风忽来,把我的书签刮跑,我竟不知翻读到哪一页了。

萌发拾掇、粘贴这些碎片的念头,是在一个春雨潇潇的夜晚。那夜我又梦见家乡,梦见村头那两棵柏树了,苍柏上的鸟巢,鸟巢里嗷嗷待哺的雏儿。我成了故乡的客人了,淡淡的伤感、隐隐的悲哀和迢迢的思念,迫使我端坐案头,于静夜里寻寻觅觅地对接着故乡小河那幽远的信号。心底的泉眼突突地翻涌,笔尖的情感之溪却呆滞生涩,若断若续,愧不成章,只是读给故乡听。

在此,我想与故乡有个约定,请耐心地等着我,等待我回家时那最隆重的典礼和最虔诚的拜谒。

屋外的夜雨,刷过风中的树叶,在地上汇积成流,不知又流向哪一条河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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