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页)
我若有所失地离开五号楼,眺望了一会儿还没封顶的六号楼和七号楼,工地上传来尘土和水泥味。我信步朝四号楼楼门走过去,踏上楼梯,竟然和一个跑下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我抬头一看,施教练夜半乱跑个啥?他朝我耸耸肩,啥也不说,就往下跑。他的脸给我很深的印象,像哭过,连脸颊上泪痕都没来得及擦!施教练?方头老儿?他也会哭?为啥伤心了?
我忍不住又壁虎上墙壁,往上攀到自己小阁楼外面,小阁楼的灯亮着,老虎窗开着,我附上去往里张望一下:房里空空,梅姐不在。
我思量片刻,还是顺着落水管下了楼,去一号楼睡觉。我一路回去,一路有点纳闷,觉得方才在哪里恍惚听见一两声小孩的啼哭,仔细回想,却恍如幻觉,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
黄院长不再问我小孩子找到找不到,她仿佛已接受了找不到的现实,她成天坐着不干事,两只手轮流在脸上抹。她脸变尖了,瘦了黑了,气色并不在春天,倒已进了晚秋。她也无心同我聊天,常把我喊去,却望着我,说不出什么,心不在焉提几件让我莫名其妙的事由,我接不上口,她也不追究我……
表舅常来和黄院长商量,他们让我站着,一个在办公桌后面沉默无语,一个把手在嘴上握成圈圈,“呃嚯呃嚯”地咳嗽……
我最后一次见黄院长好好儿站着,是院里丁香花开得最旺的那天。黄院长一只手撑着大办公台,一只手支在腰后,我表舅低着脑袋,伤心地看办公室的地板。
“驾牛,”黄院长蚊子叫那样低低喊我一声,“那些小孩子要送回来了!”
“啊?”我大叫一声,笑着看她。
黄院长却悲从中来,瘪下去的脸上突然冒出了很多粒眼泪:“小孩子要回来了,驾牛!我花了很多很多钱,多得你做梦都想不到的钱,把小孩子们赎回来了!”
“小孩子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好问这么一声。
表舅抬起脸,他一脸疲劳,脸色发灰。表舅对我挥挥手:“孩子有人送回来,你别管这个。你给黄院长看好院子,照顾好那些老头老太太,别再添乱子,就好。”
我答应一声。黄院长抹掉眼泪,长得让我不敢喘气地叹息一声:“我被敲诈那么多钱,一辈子都白干了!”
表舅也叹口气,他慢吞吞,像安慰黄院长,也像不以为然地说:“阿黄,不要这么说。钱是身外之物,来来去去没有一定。它当初来得容易,如今去得仓促,不是你的,就别多想了,身体才要紧!”
黄院长的脸一下子红又一下子灰,脸颊肉一下子动起来,又一下子垂下去,她手在脸上乱抹一气,终于忍不住,对我表舅发起脾气来:“你又帮不了我,瞎说什么?钱哪里来得容易了?我知道,你们常在背后骂我贪财,我喜欢赚钱碍着你们吗?我小时候,家里穷得没菜下饭,没下饭菜,算什么日子?要不是我眼睛瞪着,手脚快着,巴巴结结,到处给人笑脸,能有这金鹤?就算我赚钱不挑生意,生意总是生意呀!我快破产了,你们还说这种风凉话!”
“那怎么弄出些小孩来呢?施教练和他男老婆都有了副本啦!”表舅敲敲椅子扶手,“做女人要动动脑筋,别成天凭什么直觉办事。你的直觉好?从前你老爱跟我吹嘘你天生闻得到钱的本事,现在闻错了吧?亏点钱小事,好歹人家把小孩子还了你,否则把柄在外头,你完蛋了!”
黄院长不服气地摇着头,干干的白发丝在耳朵边翘起,她说:“老外真狡猾,我提出跟他们分摊赎金,好些天才给了我一点点!十万火急的,哪来得及等?我只好自己填上窟窿!”
“他们会还你吗?”表舅问。
“这不正在担心嘛!”黄院长又一脸哭相,“要是不给我,我真的连棺材本都输了!”
“你别急,让你老公和老外谈,老外不都是他介绍来的?他们是老朋友。”表舅安慰她。
黄院长真哭了,呜呜呜地:“他?能指望他就好了!他都急得中风了,人在医院,半边身子动不了!”
“这事真闹到这么严重?”表舅脸上泛起深红,他看着不像了黄院长的黄院长,手指哆嗦起来,“阿黄,你保重啊!车到山前总有路,不要想不开!”
表舅没忘记关照我:“驾牛,眼睛睁大些,这几天,有谁送东西来,运货物来,你好好留意,不一定小孩出现在啥地方呢!”
“真会还孩子吗?”我怯生生地问。
“会!”黄院长一边往手绢里擤鼻涕,一边抢着答我,“孩子到了,一个个好好儿的,他们才拿得到我的赎金!”
“要是看见孩子,我该送哪里去?是送到院长办公室来?”我问。
“不要不要!我不可能老在这里,”黄院长难受地摇摇手,“直接送到五号楼交给杨医生,然后告诉你舅。”
表舅慢吞吞从沙发里挣出身子,他拄了根木头拐杖,背不再如旗杆一样直,他点点头:“驾牛,这两天少睡点觉,黄院长的事就是你和我自己的事,千万别再出啥乱子!”
我俩告辞出来,表舅走到鸡笼子楼外头,对我叹气:“驾牛啊,看见了没?世上没什么百日红千日好的事,发财到头也是一场空!你年轻,做人要想得开。天给你的,别人抢不掉你;抢掉你的,本就不属于你,老天成全的是别人。明白不?”
“我明白,舅。”我用力点点头,这黄院长放在面前,我能不明白这个理?
表舅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了。我回去阁楼拿些东西,没几步,一回头,表舅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