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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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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秋凉如水的长夜,我躺在**,没梦见山里老娘,没梦见吴三妹,却梦见了一个奇怪的死人:我爹。

爹是一下子从我的日子里离开的,我其实好多年都没反应过来。

他死了,被大野物抓碎了脸。能被人发现,从林子里抬出来躺进松木棺材,安安稳稳躺进祖宗坟地,有我妈和我去烧纸,够福气了。我一般不去想他,偶尔闻到一种奇特的烟叶味,我会特别特别想他一阵子,那是他的烟袋留给我的记忆。

梦大概上半夜就来了,我在山溪里翻软石逮红蝾螈,爹突然从竹林里钻出来,烟袋吊在嘴上,长了很长的胡须,呵呵笑一声:“驾牛,好久不见你!”

我抬起头,柔情充满了我的胸膛:“爹啊!你去哪啦?怎不来家?你爱吃的腊肉我们都舍不得吃掉!”

爹吸了口烟,烟雾从他鼻子嘴巴耳朵眼眶一起喷出来,青白白,好玩得很。爹说:“身不由己啊!驾牛!我连翻个身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我心酸,眼泪流下来,落在手里红蝾螈背上,泪珠哧哧几声,变成了蝾螈背上的尖刺。我问爹:“爹,你现在在哪里?儿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孝敬你?你开口啊!”

爹叹口气,又深深吸他的烟袋,那股熟悉而催泪的烟叶味道咬住我的心,烟雾像村里炊烟从他七窍喷射出来,在头顶结成一个白葫芦,爹腾空而起,缩身变小如一只蜂子,他钻进葫芦,只露出自己头,对我说:“儿啊!听爹一句劝,别去山林里打猎,实在要去,别猎猴子,更别尝猴子肉!记住啦?”

我答应着,想同他多说几句,他却一声长叹,人直接落进了葫芦,登时连葫芦也不见了。

我在养老院小阁楼**惊醒,想着梦里的爹,凄凄惨惨地起来,朝窗外望望,凌晨三四点,万籁俱寂。

我裹自己在温暖被窝里,想了爹很久。爹是个苦人,爷爷没给他留下什么,算是没根基人家。他和我娘的亲事也没什么聘礼,是拿他妹子换的亲。他生了三个孩子,只活了我一个。家里的吃食穿戴,茅草屋的翻修,逢年过节的节礼,都是他带着一管旧火铳三个绳套,日里夜里钻野岭子猎来的。

我们知道他有时候十天半个月打不到东西,身上干粮吃尽了,没脸回家,就火铳打下猴子来烤火吃了。不过他从来不把猴子肉带回来,因为他知道那犯忌,猴子太像人。实在混不下去,他就采一大袋子野蘑菇野菌子回家,他懂菌菇,不会吃出人命,他的野蘑菇,比肉还鲜。我和娘总数着日子盼他回家,不是有野味可以打牙祭,就是有菌菇可解馋。

爹不喜欢说话,该同我说话的时候,他总在抽烟袋子。他也很少和别人家来往,全靠我娘同人家走动。他不打猎的时候,养养蜂子收收蜜蜡,菜园子我娘伺候得多。

他其实有点回避我,不能同我亲近。他曾经跟我娘说起我命硬,吃起奶来拼了命似的,吃瘪了我娘,没给两个弟弟留下奶水,把兄弟的福分都吃尽了。他居家日子除了抽烟,就喝自己用酒药酿的米酒,啃前一年做起的腊肉。他眯缝眼睛,在堂屋的火炉前烤火,吱溜吱溜仰脖子,吭哧吭哧咬腊翅膀,红红眼睛看着我,看我替他准备打猎用的火铳铁丸子,磨利他的剥皮刀。

“爹,猴子肉什么味道?”我问他。

“不能吃!”他吃一惊,“酸的!”

表舅曾经和我爸交过一阵子朋友,他那时还没到大城里,尚在县城经营他的中药铺子。他给我爸生意,让他把山林子里有用的药草和虫兽采捕来,供给他的药房。表舅来看我妈和他表姐夫,就将就在我们家过夜。

我喜欢表舅和我爹喝酒的晚饭,表舅说我也算男子汉,也要破例陪他俩喝一点米酒。我喜欢米酒,酸里带甜,喝上一碗心里喜洋洋,暖暖的。表舅和我爹你一杯我一杯,我娘在做菜,她自己端上来,笑眯眯看我们吃。

我暗夜里想着米酒,手头却只有冰凉凉的啤酒,我不喝,我合上眼睛,本来睡不着,一恍惚我又和爹面对面了,表舅无影无踪。

爹这会儿和娘在一起,他低着头,干枯枯的手搭在我娘肩膀上,娘在哭。

爹说:“别哭!你还有儿子!驾牛是命硬的!”

娘说:“你好洒落啊,一甩手就走,把我抛得苦!”

爹又长又悲怆的叹气如一只怪鸟在茅屋里飞,嗤一声收住,钻进了老鼠洞。爹说:“身不由己啊!我现在连翻一个身,也由不得自己!”

娘抬头摸摸爹的耳朵:“你在哪里,这么这般不着落?”

爹也抬起头来,他的眼珠子是红的,鼻子上都是泥巴:“由不得我告诉你呢!别给你和驾牛惹事,我忍得!我也只能为你们做这点了。”

我一个箭步跑上去,拉住我爹手,他的手冰凉潮湿,如同一块浸过水的磨刀石,还有苔藓的滑腻:“爹,告诉我你在哪里?”

我再一次惊醒过来,天色亮了,有人在我门上敲过几敲,我气恨恨过去开门,门外却没人影,一个折纸滑在我房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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