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若似月轮终皎洁 安得情怀似往时(第3页)
“这都是明诚的心血,再难也不得丢弃。”李清照紧紧鸾带,来到大门外,雨落进脖子里,冷彻骨髓,不由打着寒战,检审完十五辆马车,看看实在无法再装,对众人道:“卸车,重新挑拣。去掉书中监本(国子监所刻,公开出售),重大的古器,平庸的古画也要去掉。”
一个车夫显出被人宰割的样子:“夫人,请体谅体谅苦命人吧,别这样折腾我们了!”
绿杏的眼瞪得没了黑眼珠子:“少废话!我们夫人是个厚道人,断不会让你们吃亏!”
重新卸车,重新开箱,搬出古器。由李清照亲自把关,将一些夏商的酒樽、盘、碗、鼎、炉、觚、彝等,重新归类,放进箱子里。许多器物造型别致,带着雍容典雅的宫廷风味。该拿走的箱子装到车上,剩余的箱子搬回屋里。
晨风尖峭,栀子花纷坠如雨。也顾不得什么劳什子规矩了,李清照和众人一起用饭完毕,整装待发。赵真低语道:“二老爷传出口风,说赵构觉得扬州地势不利,欲迁江宁。老爷初任,百废待兴,闻此消息,可把他急坏了。”
李清照又是惊愕又是焦灼:“江宁府数百年不识兵戈,马放南山,兵器入库。一旦朝廷迁入,戍卫之事非同小可!而且那里还会成为金兵进攻的目标。”
赵真黯然点头道:“谁说不是呢!老爷正在招兵募马紧急操练呢!”
李清照即道:“二十辆马车,行速缓慢。莫如义士们先去江宁,缓解老爷募兵、练兵之急。可将水魅重组,严加操练,作为江宁水兵的主力。”随即传令,义士们率先奔赴江宁。
十五辆装着金石的马车徐徐启动,最后的五辆马车装满行李、细软、生活用具,坐着男仆、女仆。李清照留恋的目光掠过赵府门前的一花一木一草,忽听前面人声喧嚷,原是乡邻们赶来送行。李清照下车与众人道别已毕,马车刚走上官道,互听又一阵喧哗,只见前面的道旁乌泱泱的站着一群百姓,连声呼唤:“易安居士,易安居士!”
李清照一下车即被百姓们围住,他们热烈地道别,送上胡饼、馒头、水果等物。她热泪盈眶地一一接纳,好言安慰大家各自珍重。
官道在霞光里无限延伸,绿杏挑起车帘,看着满野的阳光道:“金人三路大军逐步南侵,这一路怕是不会平静吧?”
如同寒流来袭,李清照的手在袖筒里缩紧,攥得指节发白。
青州距沂州八百多里,马车载重行速缓慢,走了六天时间才进入沂州境内,夜晚在半山腰扎帐篷,车夫们各寻地方蜷缩着歇息,铺盖俱是自带的被褥。这些人出身穷苦,一生挣扎在饥荒线上,对艰难困苦安之若素。中间一个帐篷是李清照、绿杏的,里面挂着月白色灯笼。绿杏摊开四肢躺在草铺上,连声说道:“舒服!好舒服啊!”
李清照水土不服,身上起了红色的水泡,每天都以家乡黄土泡茶喝,一闲下来身上就奇痒难耐,她打开药瓶擦抹一遍,叹息着躺下。
突听外面响起几声惨叫和一阵马嘶,李清照惊起,急拽绿杏:“快起来!”
李清照和绿杏走到帐篷外面时,前面已是一场殊死搏斗。一大群山贼叫嚣着抢劫马车,杀死两个车夫,赵真和几个小厮被围堵,眼看着寡不敌众险象环生。山道只有一条,崎岖蜿蜒。只要把住道口,山贼们就休想抢走马车。可唯独不见了木易,还少了辆金石车。
石砌的山寨大堂,上面褐瓦覆顶,里面竟摆着红木家具。居中的虎皮椅上,又肥又矮、貌相丑恶的匪首大剌剌地坐着,一只脚高翘向面前的案台,左右分列着八名壮汉,李清照等人被押上堂来,那匪首冷笑道:“原以为老天爷开眼了,叫兄弟们发笔财,谁知道车上装的全是些破古器,值个屁钱!白费功夫的事,本大王可没干过!看你们这架势这行头,必是非富即贵的主儿。若不老老实实奉上些银子,本大王便要撕票,没得商量!”
李清照上前行礼道:“我等原是山东人氏,被金人所逼,去江南避乱路过此地,苟延残喘,实在没什么值钱的家当,惭愧至极!还望大王开恩放行,不胜感激!”
“啊哈!”匪首一声冷笑,探身朝前,指着她道,“你这妇人,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若个个都像你们,我一群兄弟喝西北风去?要想放行,拿钱出来!”
李清照行礼道:“在这个乱世,人人活得艰难。大王带领一众兄弟生存不易,我深深体谅。恳请大王放我等下山,他日必会派人送来金银。”
那匪首睖着眼冷笑:“放你们出去?送来金银?当我是三岁娃子么?要想活命,你需派个人回去,十日内送来金银五千两!”
李清照倒退两步,黯然思索:明诚初任江宁,三把火不好烧,我这儿怎能给他添乱?不能妥协,她便一再软语坚持,怎奈那匪首恶言相向咄咄逼人,和这些土匪原本讲不得理。那匪首一声奸笑道:“瞧你一说话就打着官腔,必是哪位狗官的内眷。今日不拿出银子来赎,就休想活命!”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凌空传来:“奴家说过别随便杀人,怎么又是休想活命啊?”
众人齐齐注目,一个红衣白裙、两鬓华胜的女子从容不迫地进来。她一见李清照就愣了愣,连声叫着恩人,朝匪首道:“这是奴家的恩人到了,大王,快快松绑,快请上座!”
那匪首正在犹豫,那女子却连声相催,并向李清照跪拜道:“夫人受惊了,奴家来迟!”
李清照惊诧着扶起她,暗中寻思着,不知如何搭话。
女子解下丝绦上的荷包递给绿杏,绿杏见了自己的荷包,再看女子,原是小山洼里老郎中的儿媳小娥,一个饱受丈夫欺凌的羸弱女子。只是如今丰满了许多,眉目间流出丝丝风情,整个人比之以前判若两人,也难怪认不出来。李清照也深深惊异,以前竟未发现她有这般美丽。
小娥给李清照等人设座,上茶,拉着李清照到旁边私语,说是在强盗入侵小山洼时,她被掳走,做了匪首的二房。二人正在说话,却听一个妇人在门口斥道:“谁人大胆,敢搅黄我琵琶山的生意!”
却见一个身穿绿缎褙子、鬓角斜插芙蓉花的胖妇,大摇大摆地走来,上前扇了小娥两个耳光,骂道:“吃里爬外的娼妇!这儿几时轮到你做主了!”指着李清照,厉声道,“绑起来!”
众喽啰不敢怠慢,也不顾小娥呼叫、阻拦,竟将李清照等人统统绑住,推到一旁。那彪悍的匪首却极为惧内,罔顾妻妾之争,在一旁垂头丧气,连声叹息。忽一喽啰慌忙进来道:“不好了,大王,那使枪的恶煞杀了我们很多兄弟,闯进来了!”
匪首神色立变,怪叫一声,率众奔出石砌的大院,在院门前不远处的老槐树下拦住木易。
木易一个腾跃脱离马背,从半空中持枪落下,犹如闪电快捷,刚说出“不放人我便杀了你”几个字时,匪首刀光一闪,直直射出。
木易冷哼一声,抬手迎上,不防那刀却半空一折,转了个方向,霍然砍向马腿。刀尖划过,马腿上一片殷红,骏马惨嘶着跪地。木易防不胜防,顿时身子一倾。一倾之下已再次腾空,双脚踏上树枝,盯着匪首轻蔑道:“你很诡诈,但是高手过招,靠诡诈不行。”
“你杀了我的兄弟。”匪首满不在乎地笑着,“你还想做什么?你的人在我手里。”
树上挂着一盏气死风灯,摇曳不定,昏黄冷凄的光线里,木易白色衣袍,黑发披散在肩上,目光净柔如水,漆黑如墨,好像世间的一切,都无法在他的凝视下遁形。这,与他木讷的外表截然不同。
木易面无表情道:“我是来救人,不是来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