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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相逢各自伤迟暮 晚惊栖鸟杂流声(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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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走过了多少通道,也忘了绕过多少宫门,二人再往前走,甬道尽头的开阔空地上,出现了面南九间华丽宫殿,高挂着“秾华殿”的匾额。孙玉夫两手微汗,缓了口气,伸手捕捉着光影,见姑姑的头发松松地挽成一个堕马髻,正如它的主人一般端丽。

孙玉夫觉得姑姑完全没有老态,看上去只有三四十岁的样子。

李清照驻足凝望,面色端然:“秾华殿到了。今儿必会遇到王氏,我还得抽空子与吴贵妃私谈。玉夫,你要机灵些!”

孙玉夫看着姑姑脸色,不觉紧张起来,再往前走,便有了如履薄冰的感觉。走到大门口,一股威压之势扑面而来。在宫门口验明正身,二门再验,侍卫们全副武装,脸色刻板。进了二门,孙玉夫不由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跟在姑姑身后,一直走到大殿门口。殿里女子的笑声飘到耳中,丝毫也感染不了她,她虚扶着姑姑一步步进入,垂目跪地,拜见贵妃。

吴贵妃靥笑春桃,皓齿含香,口称平身、赐坐。

李清照被宫娥领到左旁一个红木几前,坐在指定的空位上。孙玉夫退后侍立,猛瞥见上首坐着王美娘,不由一凛。

上午由吴贵妃主持,将“进帖子”筛选,提前选拔了宫中女官及命妇组成评审团,审阅帖子,打分、合分,选出前十名,将帖子封存,但等公布、嘉奖。

各评选帖子皆由后宫备案,现场匿名评选。

中午宴设集英殿,赵构亲自主持,痛饮至酣,由太监扶归,只剩宫中女官和内外命妇们吃茶说笑,拉拉家常,纵论天下,等候公布结果。吴贵妃说穿得太厚,有些热了,便回去换衣。众女官和命妇便自由起来,扎堆、聚伙,悄悄议政,又议战事,无不为岳家军的战绩欢欣鼓舞。

王美娘独坐一旁吃茶,不阴不阳道:“胜败兵家事不期!诸位也别高兴得太早。杨家将抗击北辽,经历了太宗、真宗、英宗三代,结果如何?前朝百姓屡遭战火,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直至澶渊之盟,才与北辽和解,百姓才过上了好日子,将士们才得以休养生息。”

众人鸦雀无声,但闻一片细细的喘息。

李清照正被几位宫中女官和命妇围坐,讨教诗词精要,想着秦桧通金之事,心头郁闷,看着王美娘,微微笑道:“以丞相夫人说来,岳家军战无不胜倒不是好事了?”

王美娘扬着下巴,满脸孤傲:“一时胜败,不过是历史轮回的影子。圣人也不能左右,何况我等女流?”

李清照嘴角挑起一抹讥诮:“难怪秦丞相要向金人求和,原是看准时局,另有打算了。”

王美娘勃然变色,厉声道:“李清照,你不要恃才放旷,信口雌黄!后宫不得干预朝政,我等妇人就可妄议?”

李清照语声平缓:“表妹贵为丞相夫人,享有特权,故只许自己放火不许别人点灯。”

王美娘张目冷笑:“你李清照才高八斗,应知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什么意思?”

李清照猛地一震,她这般激烈态度,难道谏书……

上书之前,她原本预计到了最差结局,只管舍生取义,将一切交给命运,祈祷佛祖怜悯她的大宋王朝,怜悯天下苍生,怜悯她的家人。她定了定神,平静道:“我当然知道,蚍蜉撼树,亦是义勇。卖国求荣,厚颜无耻。”

王美娘正要发作,见吴贵妃走来便也作罢。

吴贵妃换了一身栖红纹凤丝绫裙襦,由侧门款款而入,坐在上首位,朝下摆手道:“我要宣布名次,你们不要争吵,坏了兴致!”

宫娥捧上一沓帖子,吴贵妃兴致勃勃地打开最上面的一份,扬声道:“本次进帖子诗会,易安居士的《青玉案)荣获第一名,状元。”

众命妇随声附和,一阵叫好。吴贵妃低头,眉飞色舞地念着一首《青玉案):

征鞍不见邯郸路,莫便匆匆归去。秋风萧条何以度?明窗小酌,暗灯清话,最好留连处。相逢各自伤迟暮,犹把新词诵奇句。盐絮家风人所许。如今憔悴,但余双泪,一似黄梅雨。

看罢,吴贵妃以帕拭泪道:“易安居士这词,是久已积藏的辛酸痛楚的宣泄。世事变迁的血泪尽含于憔悴二字,那抛洒不尽的黄梅雨,便是无法言说的悲泪。大宋从汴京迁临安,貌似歌舞升平,实则命运如秋风落叶。人运亦是国运,我等经历了多少困厄、坎坷?在一样的送别和相逢之间,易安居士对人情冷暖,却是不同的体会、感悟。”

王美娘望着吴贵妃,笑道:“今儿是中秋诗会,这首词颇不合适。”

吴贵妃微微一笑,轻摆红袖道:“本次进帖子,题材、形式上并无限制。创作诗词,贵在真情流露,以我看来,并无什么不合适的。”

王美娘笑道:“启禀贵妃娘娘,臣妾愚笨,对李清照这首《青玉案),另有一番解读。”

王氏并不叫李清照表姐,可见蔑视。吴贵妃脸上却是波澜不兴,还未及制止,王氏却道:“贵妃娘娘大胸怀大气度,自然从词中读出国仇家恨,臣妇却想只怕那词中并非此意。什么暗灯清话、最好留连处、相逢各自伤迟暮……”有意顿了一顿,慢声道:“很显然,她词中的那些伤感、憔悴、双泪,并非国仇家恨,而是……”

吴贵妃稍有愣神,众位后宫、夫人面面相觑。

王氏笑幽幽道:“李清照不徒俯视巾帼,还应压倒须眉。赵明诚死后不到三年,她再嫁张汝舟,三月后便又讼夫,使张汝舟刑杖、流放、毙命。她一向无视妇德,不讲尊卑,虽然独居,结交甚众,身边还围着木易等一帮男子。所以臣妾看来,她词中之意,怕是只有她自己才明白了。”

大殿里静了下来,李清照一时面红耳赤,听到有人窃笑,头又晕又蒙如坐针毡。孙玉夫已是十五岁的少女了,越众笑道:“同样的一个字,不同的人便读出不同的意思。比如一个逛字,好游者便读出逛景、逛道儿、逛会、逛灯;好闲者便读出逛**、逛悠、逛逸、逛来逛去;好**者便读出逛花街柳巷、逛寡妇门边、逛勾栏、逛窑子……”

一个这么有意思的少女,把众命妇和女官都逗笑了,大家倾神望着她。孙玉夫慢吞吞道:“所以嘛,丞相夫人对暗灯清话、最好留连处的理解,也很到位!”

王氏绿了脸,示意左右厉声斥道:“不懂礼数的小贱人,敢在贵妃娘娘面前胡言乱语?快拖出去,掌嘴伺候!”

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两个侍女皆是目色狠厉,忙去拖孙玉夫。被吴贵妃止住,怒道:“我在此谁敢横行?可是看这集英殿是你家堂屋?”

那俩侍女平日里嚣张惯了,唯王氏命是从,这会儿忙朝贵妃行了跪礼,说着恕罪。吴贵妃也收了责罚之心,她们才战战兢兢回到王氏身边。王氏冷不防站起,扯住孙玉夫扇了两耳光,朝吴贵妃行礼道:“这丫头不知深浅,扰了贵妃娘娘雅兴。臣妇便替她的主子教训她一次。”

孙玉夫脸上起了清晰的指印,想哭却也不敢,站在那儿气喘吁吁。李清照拉她回来,擦泪道:“我一直期望表妹心存善念,心怀悲悯,现在才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李清照口称表妹,更揭示了王美娘攻讦表姐的势利、薄情。王美娘道:“我王氏家门的枝枝叶叶,从来都是从一而终。再嫁讼夫,声名狼藉,真让我王氏宗族蒙羞!非是我容不得你,问问我王氏的列祖列宗,他们可能容你?我爷爷若要活着,准会被你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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