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沉香断续玉炉寒 歌声共水流云断(第2页)
金军黑压压地集在城下,远望像是满地攒动的蝗虫,接着以雷霆之势发起了一轮轮进攻,对楼、云梯,火炮、火球、火药箭等火器,一波比一波威力更大。最后运来了几十辆炮车,将斗大的炮石抛入城内。
城楼屡屡被击中,王禀在城楼前设立栅墙,楼顶覆盖了糠布袋,这样即使屡被击中,也不再有特大的损坏。张孝纯率领部卒,以抛石机向城下抛石,以撞杆、钩杆撞倒金军的对楼、云梯,以滚木、礌石、火炮、火箭、豆油、金汤砸向敌人,一次次将敌军打退。
战马狂嘶,滚石如雷,战刀反射着寒光,乌云遮住冷月,战争的残酷惊天动地。城下的金军穿着黑色铠甲,排成方阵,巨大的滚木装在战车上,由许多人推着撞击城门。城上一声巨响,火光闪耀中,劲装大汉在高台上擂鼓。鼓点密集,仿佛连城楼都在震动。
金乌西坠,天色一片昏暗。撞击城门的人车被楼上的抛石机、火箭、火球逼退。血红的晚霞笼罩大地,照在王禀脸上,反射着妖冶的光芒。鲜血浸泡大地,喊杀声震耳欲聋。
金人长于野战而短于攻坚,接连数日攻不下城,宗翰又运来了集洞屋与云梯于一体、兼顾防守与攻击的鹅车洞子,下安车轮,上冠皮铁,既能快速攻击又能有效防护。王禀为对付鹅车赶制了跳楼,待到鹅车靠近,从跳楼上系了带有丝网的巨石套住鹅车,再用撞杆、钩杆、绳索将它拉倒,用火炮、火箭、豆油焚烧。震天的惨叫声淹没了一切,战马的惨叫,兵器的铿锵,排山倒海的金军从后面向前涌,铁甲覆盖了大地,狼烟冲天而起,飞溅的血肉和肢体漫天横飞,如台风滚过海啸又起。年轻的躯体大片大片地倒下,被千万只马蹄踩过,鲜血飞溅,脑浆流淌,终成一摊烂泥。
王禀凝视着西天,一轮落日滚滚而下,神情莫测。黑压压礌石、箭弩急雨般落下,将最后的一丝霞线遮蔽,接近城门的金军来不及惨叫就被射成刺猬、砸成肉泥,慌乱的人马互相碰撞、践踏,到处都是碎裂的脑骨,空中闪动着死亡的颜色。
夜晚,整个太原城都笼罩在战火之中。曾经,大宋的战旗几乎覆盖了大陆上所有的土地,四海一统,幅员辽阔,大宋的意志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然而今日,城楼上笼罩着层层硝烟,到处都是倒在血泊里的大宋将士,源源不断的伤员被抬了下去,死亡的气息覆盖了古老的长街,空中充溢着战士的怒吼,伤员的哭号。那些为了心中的大同世界甘洒热血的战士,那些永不瞑目的眼睛,那些为国捐躯、名不见史册的青年,就此长眠于这片土地,却仍旧不能延缓大宋灭亡的速度。战争像一场可怕的噩梦,所有人都被网罗其中。
淄州郡风雪初晴,苍茫一片。李清照站在城楼上,望着赵明诚带领木易、邹渊、邹润等绿林豪杰、乡勇组成的队伍,整齐划一地出城去了。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放射出千万道金光,照亮这座老城。不知为何,自从夫君决定赴京勤王,她心里总是惊慌不定,伴着夜夜噩梦。早料到会有金兵入关的这一日。因此,赵明诚决定自告奋勇地杀敌。李清照在城楼上仰起头来,冷风吹起裙裾,扬起发丝,直望得眼睛发酸,夫君等人的身影消失,她仍原地站着不肯离开。
绿杏细声道:“夫人,别看了,老爷都走远了。”
李清照这才随着绿杏下了城楼,一路感慨。到处都是积雪,衬得天地如此辽阔,如此无垠,如此苍茫俊伟,如此静谧,包容着多少生灵的栖息,孕育着多少才俊英豪?如此壮美的天地家园,岂容金蹄肆意践踏?她走着想着,忽而壮怀激烈,忽而灰心失望甚至绝望,不好的预想让她惶惶不安,甚至有些后悔鼓励明诚赴京勤王。
地上结了冰。绿杏扶着主子往前走,看着心事重重的主子道:“其实老爷可以不去汴京勤王,木易叔叔带兵去了就行。”
“那是不一样的。”李清照望着远处的雪地,沉声道。
回到别院,李清照坐在书房,抱住暖炉阅读《诗经),片刻便驱散了满身的寒气。十四岁的绿杏看起来亭亭玉立,悄声问道:“夫人,听说汴京没有抗金之人。金兵若真的破了汴京,可怎么办呢?”
李清照面色冰寒,并不回答,物换星移,人心未变,急变的却是国势。雪花纷纷飘舞在窗口,屋里放着火炉,寒气却无处不在。
绿杏再问,李清照手臂一抖,《诗经)掉在地上:“金兵来犯,祸起童贯,狡夷不可信,而官家信之;叛臣不可用,而官家用之。我大宋疆域辽阔人才济济,岂会败给小小金国!”
绿杏有些将信将疑道:“只要跟着夫人,奴婢就不怕什么金人银人!”
李清照心底是秋霜般的凄凉,目中**开一抹勉强的笑意:“对,人人都不怕金人才好。”
这天傍晚,金军挖地道攻城。宋军对准地道挖了竖井,向竖井内抛掷干草、蜡脂、豆油、毒药、火球等物。一时地道里烟焰腾起,毒药味熏灼得里面的金军无法呼吸,伤亡甚大,活着逃出来的个个焦头烂额,满脸烟灰,满身烧伤,哭爹喊娘,样子极是狼狈。
张孝纯在城上指挥作战,王禀在城下带动军民搬运滚木、礌石、火器等,一边大声地宣讲鼓舞士气,盔甲被硝烟熏黑了,五官、面色已经难辨。
半月后的夜幕降临时分,金军的攻势突然弱些,空中隐隐传来了锣鼓声。金营中的火把在不停地挥舞,似乎在传递什么信息。可是太远了,王禀根本听不清楚,他急忙往城楼上走,一名传令兵踉跄着从城楼上下来,两个人差点撞在一起。那传令兵激动得满脸通红,大叫道:“大人!援军到了!”
明知朝中无人可用,王禀哪里敢想什么援军?只是想着城在人在,城毁人亡。此时有些喜出望外,也顾不上理那传令兵,一溜烟上了城楼。
城楼上风很大,比下面冷了不少,却是一片热闹的景象,将士们或相互拥抱或击掌相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最后,所有人簇拥在一起,为了大家的死里逃生,冲着远处的援军大声欢呼:“我们有救了!太原有救了!”
远方的地平线下,金军的外围出现一条黛色的长线,起初看起来是若断若续的微弱线条,转瞬汇成汪洋大海。数支全副武装的宋军以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席卷而来,如同风暴。这是樊夔、施诜、高丰等人率领的地方武装,还有绰号叫青面兽的杨志带领的义军。
呜呜的军号声自金营响起。宗翰一身褐色甲胄,外披灰色大裘,骑着战马,挥着手中弯刀,冷笑着号令变换队形,让大军双向冲锋,将攻城的任务交给开国大将银术可执行。
喊杀声响在耳边,伴着轰隆隆的马蹄声。宗翰的兵力并没有压倒性的优势,但是阵法严整,人强马悍,一次次地向救援太原的军队发起狂冲,如同山呼海啸,有一种无法阻挡之力。
宗翰和杨志对向冲杀,一路人仰马翻,喊杀声和惨叫声响成一片,刀光耀眼,杀气腾腾,遮云蔽日。满地都是尸体,鲜血四溅,从黄昏杀到黎明,从黎明杀到黄昏。一个个杀红了眼,忘记了饥渴、劳累,铆足了劲儿杀人,只有消灭敌人自己才有活路。
夜晚的荒原辽阔、黑暗,如同深渊,悄悄地吸纳着人的生命。长戟和短刀闪烁着骇人的光芒,纷乱的马蹄如同闷雷,在黑暗的天地间轰鸣、翻滚。
救援太原的大宋儿郎拥有随时随地慷慨赴死的决心和勇气,他们一路拼杀,可还是输了,因为遭遇了史上最强大的敌人。樊夔、施诜、高丰部狼狈败溃,被冲散的将士们偃旗息鼓地往回走,再无当初浩浩****之势。
寒风刮来了一场薄雪。苍茫的雪夜一片银白。杨志的义军被宗翰追了一百多里地,困在山西盂县一个狭窄的山丘上,总数也不过二三十人,个个挂彩,人人惊骇,狼狈至极。
杨志杀了三天三夜,身体多处负伤,气喘如牛地瘫坐在地上。他生得高大的身材,左颊上老大一块青色胎记,腮边微露些许赤须,人称青面兽,一心报效朝廷封妻荫子,不料时政晦暗英雄气短。
太原是他的祖籍,一家几代人都在这里,可叹却不能护得他们周全了!走吧,那个奢梦早已结束,本不该抱任何希望,却为何控制不住自己的意气?
坐在风雪中沉默许久,身边的义士颓然放下钢刀道:“大寨主,咱们输了。”
登时,三十来人全都哭了,他这个三代将门后,五侯令公孙,也流下了愤恨的泪水。
大风吹来,他失血过多的身体一阵比一阵更冷,喘得像个鼓风机。在这个冰凉的尘世,他已经失去太多,纷涌的伤怀终会淡去,被岁月覆盖。往事如风,在头顶的夜色里凌乱地飞舞,如同断了线的纸鸢,没有羁绊地一去不返。
呼吸滞涩,犹如无形的细刀刮着喉管。他一把推开搀扶的手,伸长脖颈作呕,接连呕出几口血来。窥伺的金军登时有人上前,弯刀划破夜来飞雪,铮的一声割断了血管。他愣愣地看着自家兄弟断了的头颅,蓦然发出一声头狼般的悲号,那声音凄厉如催命的厉鬼。
深夜,张孝纯与王禀对坐在军帐商议了半天,白天,他们已得知城外的几路援军被金军大败的事实。他们也想要出城,与援兵夹攻金骑,也终归只是设想。
在得到援兵败溃的战报时,金军外围的厮杀声已经消失,城下的攻击又趋密集,到了夜里突然停止。一连几天几夜的攻城,金军也实在乏了,搭起帐篷略作歇息。城下是连天的营帐,灯火如同繁星,层层绊马索,处处警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