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诗情酒意谁与共 羌管悠悠霜满地(第2页)
彩虹、绿杏不敢多说,依命行动,将衣物重新分类,收拾,也只装了两个箱子。老夫人又差茉莉送了商周时的玉雕面具和西汉时的四柄古扇,嘱托一定要装好,莫使损坏。绿杏和彩虹小心翼翼地接住放好,连声答应着。
茉莉笑着夸奖绿杏人小脑大,说李清照有福气。李清照也夸彩虹行事妥帖,并请茉莉一旁喝茶。茉莉却要帮忙整理书籍,李清照忙不迭推让,看着两个丫头将留下的衣物摆了满床,又将处置衣物的事给茉莉说了。
亥时三刻送走茉莉,李清照指点着绿杏、彩虹连夜拾掇书籍,足足忙了近两个时辰,子时过后,才将所带古今书卷和她自己的作品,一一装满四口箱子。
第二天平明十分,车马已在大门前候着。李清照和赵府一众娓娓话别。
郭老夫人由丫鬟搀着,颤巍巍越众而前,来到三儿媳面前,目光里尽显暮年的寥落、失意,干枯的手擦了一把眼角,命茉莉将《赵氏神妙帖》和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交与李清照,叮嘱道:“明诚酷爱收藏,此乃老身在汴京时,花几十万金所购,千万要收拾好了。”
李清照接过两件文物,心里有千钧之重,她看着东风吹乱婆母花白的鬓发,拂过她满面的皱纹,不由悲从中来,啜泣道:“儿媳一定好好保管,亲手交与明诚。母亲在家,千万要保重。记着常通书信,免得明诚和我挂牵。”
“你告诉明诚,老身虽然年近古稀,但能吃能喝能睡,身子无病无灾,硬朗着呢!叫他在莱州安心政务,切莫挂牵我。还要告诉他,但凡他本着廉政爱民、务实敬业的目标,便是对老身最大的孝顺。老身有朝一日必会含笑泉下,也好对相爷有所交代。”老夫人声音嘶哑,强作笑意,苍眸里却流出抑制不住的悲情,转到一旁,暗自悲伤去了。
想来风烛残年,生命朝不保夕,正该享受天伦之乐,却拒绝去陪伴爱子,要守住家业,为子女们奉献到最后一刻。这种心境,想必悲凉吧?
生而为人,有谁能随心所欲?
李清照深深体谅老人的用心及处境,心里感慨万千,转面望着茉莉,殷殷叮嘱:“母亲生性傲强,这一辈子沟沟坎坎,太不容易。如今年纪这么大了,合该子孙同乐,颐养天年,却要硬撑着守在这里。这岂不是我们做儿女的不孝?但她此时心意如此,我等也不好忤逆。姐姐你跟着她三十余年,最知她心,这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便将老人家托付与你,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这份信任。”
茉莉十一岁便进府跟着老郭氏,从汴京到青州,一直贴身服侍,感情深厚。连如今的存诚、思诚、明诚三兄弟,也没拿她当下人看,凡事都要礼让她几分。如今她也已嫁人、生子,言行雍容,知晓分寸,屈身行礼道:“三少夫人尽管放心去吧,有句话说出来,只怕是乱了尊卑——在我心里,是将夫人当母亲看的。”说着,见老夫人在院墙旁的合欢树下站着,忙过来跪地请罪。
老夫人弯腰搀起她来,满脸都是仁慈的笑意:“这可不是什么越规逾矩的事。茉莉,你伺候我这么多年,谁都知道,咱们之间比赵婉都亲。你何罪之有?快起来吧。”
茉莉站定,见老夫人眼角有些眼屎,忙以帕子擦去,动作细腻,不厌其烦,那样子无比亲切,无比体贴。场景如此温馨,李清照看在眼里,又是一阵感动,想自己对待母亲,也未必有此耐心吧?
郭氏由茉莉扶着,再次来到李清照面前,拉着她手,不厌其烦地嘱咐。李清照耐着性子倾听,频频点头。
看看日头已蹿出天边,茉莉打断老夫人话:“大才女幼承庭训,知书达理,一定会辅佐三爷仕途顺遂。夫人您就放宽心吧。”指着东边的太阳,笑道,“时候不早了,夫人,快催少夫人赶路吧。”
这些年老郭氏年事已高,儿孙渐长,自从娶了孙媳贺氏进门,为了避免口头上的混淆,众人都不自觉地换了称呼。将她与儿媳孙媳,分别以老夫人、夫人、少夫人冠之。唯有茉莉,依用旧称,将李清照三妯娌称作少夫人,那时便随着老郭氏,将她的孙媳贺氏称作赵坤家的。
在茉莉的催促下,老夫人放开了李清照的手,看着她转身上车,泫然欲泣。
马车夫在晨辉中紧紧腰带,扬起马鞭,口中一声长呼:“驾——”
三辆马车在鸡鸣犬吠声中离开了青州赵府,走在后面的一辆紫帷纱顶车上坐着李清照主仆,前边堆得高高的一辆敞篷马车上装着两箱子细软、衣物,及大大小小的数个手炉、火盆,露宿的油毡布帐篷搭在上面。另一辆马车上亦搭了遮雨的油毡,车上装着四箱子珍贵史书,如《论语》《孟子》《诗经》《尚书》《礼记》等书俱全,另有《周书》《南史》《北史》《隋书》《旧唐书》《新唐书》《旧五代史》等名著。其中装在最上面的一个白木箱子甚为破旧,那是李格非原封不动的遗物,里面装着褐皮胶装的著作,《后村诗话》卷三,《礼记精义》十六卷,《史传辨志》五卷,《永洛城记》十卷,《洛阳名园记》数十卷,以及蓝皮线装的《易安词》《易安居士集》。
这是赵明诚特意吩咐赵真带走的,说要送给同僚和当地的文人雅士。因为怀念父亲,李清照夫妇并不扔掉破旧的箱子。足见在赵明诚心里,老岳父李格非有着无可取代的位置。或是因着爱妻,爱屋及乌吧。
日上三竿时,三辆马车慢悠悠地出了青州城门,一走上通往莱州的官道,行速便快了不少。风也没了前时的和畅,夹着几分冷冽的力道。阳光在官道上**漾,燕雀与明霞齐飞。路旁是绿油油的原野,油菜花点缀其间,如同灿烂的织锦。垄间有啃草的羊羔,放羊的孩子吹着柳笛。
李清照坐在车上,隔着车窗望着前面的白木箱子在油毡布下若隐若现,想着赵明诚对岳父的这番心意,不免心里美滋滋的。
青州城的喧嚣声渐渐远去,天空万里无云,时有群雁或孤鹰掠过上空。青山如黛,琪花瑶草在风里摇曳。
这日黄昏时人疲马乏,天空突然落雨。前面是一段山坡,路面陡峭,马车走得很慢,赵真过来禀道:“夫人,天色已晚,前面有个寺院正好进去避雨、歇息。”
李清照在车里应道:“好吧。”
绿杏掀开车帘,雨星便溅到脸上,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半山腰上是一座寺院,因地理位置偏僻,香客稀少,门庭冷落,门口的积尘和落叶便无人打扫,看上去倒有些悲凉意味。
这里地势陡峭,马车上不去。李清照带着绿杏下车,绿杏手里提着香烛香表,往寺院走去。木易、赵真等一帮车夫在山下寻地停车。越往上走风越大,雨落在脸上有些冷。倏然,一道劲风乍起,一群黑影闪电般地从松林里蹿出来,两把刀横在李清照和绿杏的脖颈上。一个汉子冷声道:“不管什么人,要走就留下钱财!”
李清照唬得面色惨白,却不想绿杏反倒十分大胆,瞪着眼睛斥道:“我这主子是名扬天下的易安居士,我家三爷来接我们去莱州府衙。你们这些强盗,不怕被知府衙门砍头吗?”
绿杏的声音如玉盘珠落,回**在夜晚的山野。李清照正无所适从,却见那一帮汉子互相对视,纷纷收剑,为首的汉子垂首作揖道:“原来是大才女,冒犯了!”说罢,一群人哄然而散,瞬间消失如风。
山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寺院里只有几个年迈的和尚,李清照带着绿杏焚香已毕,被十分恭敬地让进偏房。绿杏口齿伶俐地说明事因,问可否方便借宿一晚。出家人慈悲为本,和尚们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并供应了四菜一汤的斋饭。此夜李清照和绿杏同榻而眠。木易等三位车夫在山下搭起帐篷,看护马车。赵真在禅房里打了地铺。虽说艰苦些,也强似露宿野外。临睡前,一位老和尚告诉赵真:“老衲这里寅时四刻开始礼佛,今晚可要委屈施主了。”
赵真笑道:“无妨,我等正好早起赶路。”
次日寅时三刻,寺院里已经活动起来。李清照翻身坐起,披上外衣,点亮油灯,在微弱的灯火里抱紧膀子。寺院里本就清冷,加之一夜冷雨敲窗,屋里弥漫着丝丝冷气。脚步声、打扫声、洒水声、低语声从窗外传进来,那是和尚们在洗漱、清扫。到了寅时四刻,佛堂里便有诵经声和梵唱一同传出,绿杏也被惊醒,打着哈欠坐起来,嗓音略有沙哑:“山里真冷。”
风敲打着窗棂,发出咯咯吱吱的碎响。李清照望望窗外道:“可想木易兄弟他们睡在帐篷里的滋味。”低头想了想,又道,“木易兄弟值得尊重,你一个小孩子家,以后别叫他木易英雄了,显得生分。”
绿杏边穿衣边问:“那我怎么叫?”
李清照道:“就叫叔叔,这样亲切些。”
绿杏高兴得眉飞色舞直说沾光,说是托了夫人的福,才有这样一个英雄叔叔。说话间二人穿着齐毕,走到门外,一个和尚端了两盆水在廊间候着,请她们净了面,提着灯笼引她们去到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