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凤凰台上忆吹箫 摧红碎绿西风偏(第3页)
晚食后钱怡进来劝道:“休道你与我三弟感情深厚,却遭生离,别人又何尝不是?也不看看你多大岁数的人了?偏偏像个小姑娘一样,那几个小的还端着架子呢!男人们走了,绸缎、钱庄、当铺、染坊生意各由管事分包起来。外人终归是外人,你这个内当家的还不得多操些心?你倒是不想这些,尽在这儿做出这等小儿女姿态,也不怕人家笑话?”
原本想激她一激,激起她内心的豪气,叫她坚强起来,谁知越说她越是流泪,只不停地擦泪抹鼻子,鼻子都红得像将熟的草莓。钱怡叹了口气,临走时又道:“可怜见的,天下竟有这样多愁善感的人!赵三啊赵三,是她前世欠了你么?今世便要用眼泪还你。”
半夜无眠,李清照来到书房,握着羊毫茕茕伤怀,将无法排遣的愁怨,诉说不尽的相思,写进月明花暗的疏影,系在兰舟催发的柳岸,撒在红烛泪尽的西厢。烛影摇红,摇落满地清思,她伏案默写《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因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他清俊的容颜,潇洒的仪表,相如的才思,无休止地落在她无羁的梦里。今生为他开成一朵寂寞的花,纤纤素指点缀流光,沁染了时光深处的苍翠记忆。
这年九月底,一连数天大太阳晒着,赵府园子里的花草树木葱茏不减,各色**常开不谢,看上去好似春意盎然的光景。原本大好的景致,妇人们该时常来园子里逛逛,趁着冰雪封冻前好好看看景致,可园子里却四处冷冷清清,几乎看不到人影。男人走马上任,妇人们单独留在家里,想得又多,难免就没了好心情。赵宅里没了郭大乔,妇人们虽说安生了不少,却也免不了攀比、嫉妒、流言蜚语。近距离的接触不可避免,利益的冲突有增无减,院子里终究是大事小事不断。这些狗咬狗一嘴毛的内斗,比起郭大乔断其喉食其肉式的手段,可算是小巫见大巫。
老郭氏专注念佛心无旁骛,李清照该容的容,该管的绝不纵容、放手。那些因家风不正、作风奢靡而家族败落,被罢官削职的公侯府,她从小到大见过很多,许多活生生的例子告诉她,家祸都由行为不端而起,行为不端又由家事混乱而来,最后便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那些败落家族的穷困潦倒,她在京城看得触目惊心,也亲眼见过一些世家宠妾灭妻,偌大家产几乎毁尽。家宅事故的林林总总,她一想就心惊肉跳。
此时,府中上下闲来无事,便玩些斗茶、博簺、弈棋、胡画、藏弦、大小象戏、彩选、打马等闺房雅戏。男人们的赌博是鞠蹴、击鞠、捶丸,妇人们便是斗茶、博弈等游戏。李清照本是此中能手,却因迷于诗词,不多掺和,偶尔参与,只赢不输。妇人们多有输了不认账的,并为此吵得面红耳赤,李清照却将赢钱一律退回去,打理内务已是得心应手,每日里空闲时间除了作词,便是带着绿杏四处走走,也曾轻解罗裳泛兰舟,也曾为蹴秋千薄汗轻衣透,也曾闲看庭前花谢,坐望云卷云舒。
这日雨过天晴,合欢花在风里落了很多,李清照和绿杏在院墙边捡拾,用于解郁、安眠。绿杏扭头对李清照道:“这些日子,院子里常常赌博,一时上行下效,连守夜的也见样学样,夜值时围在一起博簺、斗蛐蛐。如今家里男主人不在,应当加强防范才是,万一……”
李清照暗叹绿杏人小脑子大,以赏识目光看着她道:“说得也是,赌博之风不可长。”听前院的嬉闹声随风传来,微笑道,“且由他们玩耍几日吧,待我瞅准时机向婆母禀明此间利害,到那时管教他们偃旗息鼓。”
她们主仆的谈话,早已被墙外一汉子偷听。阳光映着他高大的影子,弥散出几分幽暗气息,他在暗影里转了几转眼珠,转身去了,边走边道:“黄河决堤,四处灾荒,若不甘心当饿死鬼,便要放手一搏。别看我们大哥海上的人都有,却是胆小,只说你们哪个衙门不熟?怕弄不来反倒招了饥荒。听你们刚才的话,可是我的运气来了,也算没白在这儿看风头,等门路。若是金银到了手,何怕你们牙门齿门,去海上受用难道不好么?”
故相府家大业大,声名在外,早已被窃贼觊觎,却碍于声威不敢妄动。如今得知男丁缺少,各房尽是妇人,歹徒们便决意大干一笔,事先派人踩点……
赵坤随父去任上锻炼,将媳妇儿贺氏留在家里照顾儿女。这贺氏大观三年冬月嫁入赵府,所生龙凤胎也已七岁,也算是母以子贵。老郭氏每每见了曾孙都喜欢得不得了,特请先生入府传道、解惑。孩儿们的每个生日都隆重地过,她对孙媳也是不吝赏赐,羡煞旁人。贺氏也不过二十三四年纪,如今没了夫君陪伴,难免倍觉无聊,一向不喜聚赌,这晚带了儿女来婆母房中凑趣。钱怡一连几天伤风,正在炕上躺着,命小丫头子给两个孙子拿了好吃的,带出去玩耍。贺氏向婆母问安已毕落座,婆媳二人叙了些闲话。贺氏在桌边支颐而坐,明眸在灯影里溢开无际的落寞,闷声说道:“如今院里一个男主人也没有,那些下人也不好好看家,只管熬夜聚赌。听说母亲病着,孩儿又是烦闷又是害怕着,今儿能在母亲这儿坐坐,便觉宽心些。”
钱怡本是爽朗脾气,对这媳妇也是宠爱又加,不端架子,她欠身坐起来,笑道:“我的儿,你既一个人夜里害怕,不如以后在我这儿睡吧,咱娘儿俩做个伴,没瞌睡了就下下棋,说说话儿,可好?”
贺氏本来不肯,见婆母可亲,又提起下棋,一时就应了,打发丫鬟回去取了娘仨的衣褥送了过来。钱怡很是欣慰,便命小丫头子去预备好茶。婆媳俩言语投机,说了半天闲话,看看已是初更天气。两个孩子已在厢房睡了,钱怡提议对弈,自己连输两盘,贺氏有意让了几个子儿,钱怡方赢了半棋。这时已到三更,听听各院各房已无动静,远处的几声犬吠打破天地间的静寂。钱怡打着哈欠道:“我这会子困得很,你也去歇息吧。”
贺氏犹无睡意,也不便滞留,正要去厢房睡觉,刚走到门口,忽听北边上房里上夜的人一声高喊,婆母屋里的小丫头接着嚷:“了不得了!有贼了有贼了!”
贺氏听了肝胆俱裂,又听外头上夜的小厮连声呐喊,钱怡在里面颤声道:“不好了,必是这里进来贼了。”
贺氏隔着窗户往外一瞧,见几个人站在院内,唬得不敢作声,却听房上响声不绝,又有上夜的几个小厮吆喝着捉贼,但听一人道:“前院里的东西都丢了,贼人好像往北边去了。”又一人接道:“那里有好些人上房了。”大家便一齐嚷着追过去。从房上飞下来好些瓦片,打到前面的小厮头上,血从头上流到脸上,后面的小厮唬得骨软筋酥,跑不动了。正无奈间,却见一个青衫汉子手执银枪从院墙上跳进来,众人唬得无处藏躲,但听那人道:“都别怕,快跟着我,管叫贼人有来无回!”
这人站在院里只管乱喊,小厮们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战战兢兢不敢乱动。跟随过赵明诚的一个小厮眼尖,看出他来,便低声告诉众人一声,最后道:“这下我们不用怕了!”
小厮们一听面有喜色,个个胆壮起来跟着他走,走在前面的一个小厮忽道:“那儿有个贼在房上呢!”青衫汉子便耸身上房追赶。
一伙贼人明知赵府无人,正在前院窗外站着偷看贺氏,见了年轻貌美女子便起**心,正要踹进门去,因听一阵杂乱的脚步朝这里走来,便急忙躲到房上。猛见一人纵上房来,越发无畏,便用短刀抵挡。青衫汉子一枪挑去,将一贼扔下房来,正好刺中心窝,顿时毙命。众贼见势不妙飞奔而逃。青衫汉子飞奔追捕。岂知院墙外早有几贼在等着接赃,已经接过好几个箱子,见同伙跑回便举械保护。又见追者落单,便气势汹汹地迎了上来。
天地间一片萧索、漆黑,猫头鹰飞过林梢,留下几声聒噪。冷风吹起青衫,寒月映着刚毅面孔,执枪汉子毫无惧色,骂道:“你们这些蟊贼!活得不耐烦了,真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大风吹过,树影摇摆不定。一贼在树下高叫:“一个兄弟已被他打死,咱们索性逮了他抵命!”
那伙贼便围住使枪汉子乱打起来。上夜的小厮也都举着灯笼火把赶了过来。众贼落败逃走。汉子被什么东西一绊,就着火光一瞧,见是几个被打开的空箱,叫人收拾,他便欲去后院。因路径不熟走到中院,见里面灯烛辉煌,便大声问道:“这里可有贼人?”
里头存诚的续弦姚氏这晚纠结一伙人豪赌,这会儿唬得抱着银子、珠宝藏在夹墙里,战战兢兢地探头应道:“才刚只听后院叫喊捉贼,你去那里看看吧。”
青衫汉子遥见上夜的小厮过来,才跟着一齐寻到后院,见门口窗口乱七八糟地扔着衣物,一群丫鬟婆子蹲在墙角啼哭。小厮们着急查点,就着灯光一看,老夫人的房门大开,门闩断折,屋里箱开柜启,一片狼藉。只听得里面哭喊道:“了不得了!贼在这里打仗,唬死老夫人了,快醒醒罢。”领头小厮便骂那些上夜的丫鬟婆子:“你们这些蠢货!见了贼人就知道躲着!”
那些上夜的丫鬟婆子哭得痛切:“我们轮更上夜,各支各差,从来没有往前后走的。我们二三更班,下班儿时听见喊贼,就急忙赶着照看,实在不知什么时候东西丢了。求爷们问问值四五更班的。”
茉莉从里屋走出来,抹着泪骂道:“老夫人若惊出个好歹,你们个个都要死!回来再说,先到各处看看去。”
一小厮应道:“幸亏来了木易英雄,上房就把贼打跑了,还打倒一个呢。”
众人一瞧,果见一人脑袋开花躺在地上,仔细看却是以前在府中当差被赶出去的小厮,无不诧异。一小厮道:“这个屡屡犯规,因被赶了出去,便勾结盗贼图谋不轨,真真是坏透了良心,死了不亏。”
茉莉命人开门报官,官府即刻到来查勘,察贼迹是从西夹道上屋的,前院房瓦破碎不堪,一直过了后院。众上夜的齐声说道:“这哪里是贼,分明是强盗。我们赶贼,他们在房上掷瓦打我们。幸亏木易英雄赶到,还有好几个贼竟与他打起来,打不过才都跑了。”
官差乜斜着眼道:“若是强盗,还打不过你们么?多说无益,快查清了东西,递了失单,我们上报了就是。”
老夫人由茉莉扶着过来,另有丫鬟搬了凳子伺候着落座。姚氏、钱怡、李清照和各房妾室也都来了。众人请了老夫人的安,问了各房夫人、姨娘的好,便一起查看失物,纷纷说道:“许多柜子箱子如今一空,看来偷的时候不少,那些上夜的人在做什么?况且打死的是内鬼,必是与他们串通一气。”
老夫人笃诚信佛,等闲不发脾气,这会子也气得眼睛直瞪:“把那些上夜的全部绑起来见官。”
上夜的下人们叫苦连天,哀声求饶。却有贺氏的丫头哭着来报,说少夫人不知怎的就不见了,两个小孩子受了惊吓,哭着找妈,闹得不成样子了。这下众人无不惊骇,钱怡按住鬓角就倒向墙角,手疾眼快的丫鬟急忙扶住。
“这还了得?”老郭氏慌忙站起,由丫鬟扶着,颤巍巍地往前院去了。钱怡被丫鬟掐着人中唤醒,嘶声哭道:“若是她有个好歹,叫我如何向儿孙交代?”众人一齐上前,劝得她止住悲声,急忙追着婆母去了。余下的妇人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悄悄议论贺氏失踪之事,有的说怕是耐不住寂寞,出墙去了。有的说或是被猖狂的匪贼劫去了。
盗贼事件折腾到天色微明时,木易才随着李清照来到楼上,屈身行礼道:“受夫人差遣前来送信,本可中午赶到的,谁知路上出了些幺蛾子,因此来迟。害夫人受惊,深为愧疚!”
李清照已是困乏至极,头晕眼花,不住地打着哈欠。绿杏正在整理被贼翻过的箱子、柜子,将凌乱的衣物叠好、放齐,又见李清照脚步虚浮,忙上来搀住。谁知李清照哀呼一声,原来左手腕受伤,血已渗到袖子上。原是见贼进屋,举棒去吓,反被贼伤。让人知道反添惊恐,故而方才当众没说。绿杏唬得不轻,忙端来温水与她清洗,又拿出药箱子,由木易帮着包扎、上药,忙了一身的汗。木易最后说道:“这贼也恁厉害了!”